江南某出版社喜欢印些过时而还有人想看可是不容易找到的书,有一次问我,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想法。我出于个人的私见,推想也会有不少同道,建议他们选印些旧时代闺秀著作,整理加注,如柳如是、吴藻、顾太清之流;如果一个人的不能充满篇幅,那就请她们合伙,两个人,或者三四个人,合印一本,销路也许不会很坏。没想到出版社的主事者也是同道,欣然接受之余,还用请君入瓮法,希望我勉为其难。只是我年事已高,不再有出入图书馆善本室的余力,望洋兴叹,致歉意之后辞谢了。辞谢,校注一事结束,可是心情留个尾巴,是常常想到柳如是。多疑的人也许要问,是不是因为她是女士而不是男士?也是也不是。是,因为男士,束发受经,能诗善画,不希奇;不是,因为南明的有名女士,如见于余怀《板桥杂记》的顾媚、李十娘之流,容貌是在柳如是之上的,只是艳丽之外少其他成就,我就没有想到。
想到柳如是,也是由来远矣。远到什么程度,难于查寻,大概总不晚于上大学时期,在故纸堆里翻腾这个那个的时候吧?记得的是喜欢搜罗专讲她的书。可怜,只得三种。其一是《柳如是事辑》,集抄清代各种文献中的旧文,署“雪苑怀圃居士录”,三十年代初文字同盟社印。其二是陈寅恪先生晚年的大著,三卷本的《柳如是别传》,一九八〇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三是《柳如是杂论》,周采泉著。一九八六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
借用买椟还珠的古典,以上三种应该算作椟,因为出于他人之手。出于自己之手的才是珠。这又可以分为高低两类。先说低的,是传世的著作,计有三种。其一为《戊寅草》,收古今体诗一〇六首,词三十一首,赋三篇,为戊寅年(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作者依旧算法为二十一岁)陈子龙所刻。其二为《湖上草》,收古今体诗三十五首,与汪然明(名汝谦)尺牍三十一通,己卯年(崇祯十二年)汪然明所刻。其三为《柳如是诗》,收古今体诗二十九首,为明清间邹绮所录,不知曾否刊印。三种都是柳如是二十岁略过时物,及身见之,算作珠,推想不会有人不同意。还有高等的珠,或称明珠,是手迹。见诸影印的有字,有画,如果并非赝品,虽然为数不多,也总可以使惯发思古之幽情的过一次发的瘾了。然而可惜,不要说明珠,就是珠,也只是在少数著名图书馆的善本室里才能见到,像我这样不能克服精力少、行路难双层困难的人,就真是只能望洋兴叹了。
补救之道是想想,也谈谈。从辩解的话谈起。为什么单单谈她?原因很简单,是希有。理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眼,会各有所见。陈寅恪先生的《别传》长达八十万言,论证这位河东君有复明的大志,如果真是这样,这是举节之最大者。还可以缩小。以时间为序,先是婚姻,经过一些周折,终于自抛红丝,系在钱牧斋(名谦益)的足上。钱牧斋是何如人?当时看,无论学问还是社会地位,都是第一流的,惟“二”的遗憾是面黑而年长(崇祯十四年成婚,柳二十四岁,钱六十岁);现在看,才和学也是拔尖儿的。再说生命的结束,据说,钱牧斋于清康熙三年(公元1664)归天之后,族人钱曾(即著名藏书家钱遵王)等想趁火打劫,靠柳的机智果断,自缢于荣木楼,才解救了家难。这些理由,我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不想说。只想说说我认为最值得说说的,是这样的才女,至少在流传的文献中,确是很难见到的。
中国历史长,才女当然不会少。但这里却要左一些,先查明出身后作结论。随便说几位。班昭补写《汉书》,了不得,父亲是班彪,大史学家。蔡文姬,父亲是蔡邕,无所不通的大学者。谢道韫,仅仅“柳絮因风起”五个字就戴上才女的桂冠,出身更不得了,谢安的侄女,王羲之的儿妇。李清照,父亲是李格非,写《洛阳名园记》那一位。再晚,举个与柳如是同时代只比她大两岁的,是吴江叶小鸾,死时才十七岁,已经写了不少好诗,字也很好,查家世,父亲是叶绍袁,进士,有名的文人,母亲沈宛君,以及两个姐姐,都是诗人。柳如是就大不同。幼年怎么样,不清楚,想来不是出于富厚和书香,因为挑帘出场,身分是下台宰相周道登家的婢妾。十五岁被赶出,卖与倡家,以后就以高级妓女(近于现代的不检点的交际花)的身分在松江一带转徙,诗词和尺牍都是这个时期写、这个时期刻的。写,不读书不成,读而不多不熟也不成,这样的生活环境,时间又这么短,可能吗?但是据说,她熟悉六朝典籍,重要的几乎都能背。其实还不只六朝,例如嫁钱牧斋之后,钱选编《列朝诗集》,据说其中闰集的“香奁”部分是出于她之手。被动居下流,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日子,能够有志于学,而就真读,真写,真就有了不同于一般的成就,说是奇才总不算过分吧?
谈闲话,时间不宜拖得过长,关于成就,诗词只好不说,只说说我最感兴趣的尺牍。为了读者诸君能够先尝后买,损之又损,先抄三通看看:
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荡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霄之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郎所谓神交者耶?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自称)仍是濯缨人耳,一笑。(第四)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第七)枯桑海水,羁怀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则汉阳摇落之感,其何以免耶?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并闻。(第八)这样的手笔,评价,宜于两面夹攻。一面是看文,这是地道晋人风味。钱牧斋是以长于尺牍闻名的,可是与这位河东君相比,就显得古雅有余而飘逸不足。另一面是看人,是个二十上下的下层女子。两方面相加或对比,说作者不仅才高,而且独一无二,总不是过誉吧?
对于这样一位独一无二的才女,女士者流有何感触,我不清楚;至于男士者流,那就很容易于思古之幽情以外,再来点或深或浅不好命名的情。何以言之?且不旁征博引,也有陈寅恪先生可以出来作证。陈先生很坦率,说撰《别传》的起因是得一粒产于红豆山庄(钱柳所住别墅之一)的红豆。人所共知,红豆的另一个名字是相思子,所以凡咏红豆的都由相思下笔,如选入《唐诗三百首》的王维诗,连诗题都用《相思》,诗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陈先生为红豆,并解说为河东君立传因缘,也作诗,诗为七律,题目是《咏红豆》,尾联云:“灰劫昆明红豆在(昆明义双关,一是此豆得于云南昆明,二是劫灰见于汉武帝掘昆明池),相思廿载待今酬。”(见《别传》第一章《缘起》)不只也提及相思,还外加“廿载”。二十年挂心,显然是因为钦慕已经上升为“倾倒”。所以这样说,有柳词一首及其影响为证。这首词,调是《金明池》,题是《咏寒柳》(不见《戊寅草》),全抄如下: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潇潇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垂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词抄完,谈影响,这只要照抄“陈寅恪先生文集总目录”(见上海古籍出版社《陈寅恪文集之一》开卷),然后对比,即可恍然。只抄有关的前三种:
一 寒柳堂集
二 金明馆丛稿初编
三 金明馆丛稿二编
寒柳,金明,都拉到身边,作为居室之名,不会是巧合吧?陈先生还有更坦率的话,见于赠吴雨僧(名宓)的诗,是“著书唯剩颂红妆”,这红妆之一当然是柳如是。还有另一位,是写弹词《再生缘》的陈端生,可是厚薄有别,因为《论再生缘》连校补记才七万言,还不到《别传》的十分之一。
其他文都放下,只颂红妆,好不好?如果是程、朱、陆、王及其门下士,大概就要疾首蹙额吧?至于一般男士,我想,人总是人,为天命所限,对于希有的才女,就难免,或无妨,有所思,有所愿,甚至有所爱,或更进一步,拿起笔,颂。爱,颂,兼挖掘所以如此的来由,可以冠冕,如政治性的复明大志之类;也可以不冠冕,那就是桓大司马的尊夫人所说,我见犹怜。在这种地方,我宁愿行孔门的恕道,对于不管复明大志而犹怜的诸位,包括自己在内,是一贯起于怜悯而归结为谅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