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城的城外是一片树林,已是初春,正是春寒料峭时,前些时日的积雪已融化,露出它本来的面目。和优城一样,就算寒冷,依然枝叶繁茂,绿意盎然,芳草葳蕤。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清晨氤氲的薄雾中时隐时现,长长的衣袂抚过林间的绿草,划滑点点无数露珠,滴落沉雪融化后积成的小水坑里,“叮“悠长而静谧,似九天神女划过云层的轻轻一声叹息。
“少主,我来了。”那人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棱角分明的脸隐隐挂着丝笑颜。
“平,你有什么打算?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做乞丐吧。”城东一个破旧的寺庙里,纳兰雪一双清澈如水的眼流光闪动,满是期待。
“不知道。若没有他们,我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风平淡淡一句,眼里却闪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恨意。往事历历浮上心头。
“他们?他们是谁?”
“一群早晚要死在我手里的人。”小小的拳头捏得紧紧地。
她微微惊愕,“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有家吗?你家人呢?他们到底是谁?”
他默然,摇头。
“哎,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强迫。只是-------”她看了眼他,许久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才道:“不管将来会怎样?我会都跟着你,保护你的。绝不让别人欺负你。”她小脸微红,说话间双眸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风平心底一阵柔软,看她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千言万语似要说出口,却到嘴边又咽下。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望着她,宛如千百年来,红尘中无意的一次回眸凝视。
“我脸脏了?”终于纳兰雪不经意一个抬眸,触到他痴痴的眼神,俏脸绯红,却只装作不知。
“你真美。”
他怔怔说了句,须臾身形一颤,似从睡梦中惊醒,眼前的这个女子像极了记忆里熟悉的那个身影。一样的美,一样的对他关怀入微。
纳兰雪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一个十一岁小孩子,懂什么叫美?”她娇羞地转过身去,时不时又偷瞟着。
“哎----”他长长叹了声,是啊若我不是个小孩子该多好。
她疑惑地看他,伸出手轻轻在他额头敲了下,道:“你真怪,为什么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姐姐。”突然他叫了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出声。
“做我姐姐吧?”他又是突然地拉住她的手。
她惊愕,一双清澈的眼暗淡下来,接着,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道:“好吧,乖弟弟。”
他笑了笑,她却伸出手狠狠地在他小脸上揉捏了一把。笑着喊了两声弟弟。
“饿了吧,姐姐去给你讨出吃的回来。”
“恩,谢谢。”
她得意地走出寺庙。转过身时,泪水却湿了她的脸。
纳兰雪没走多久,忽地,门口暗了暗,一位白须的老和尚风尘尘仆仆走了进来,看了眼正中的佛像,右手成掌竖在胸前,低头轻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后注意到角落里的风平,不由地一惊,小小的年纪,眉宇间竟隐藏着股可怕的戾气。
“小施主,你看屋里正中是什么?”风平看了眼他,只觉得老和尚慈眉善目,并不是什么坏人。又看了看正中的佛像答:“佛像。”
“你看他像什么?”老和尚又是一问。
风平只觉得这和尚有点无聊,便答道:“像佛祖。”
“我看他不像佛祖。”老和尚微微一笑。
“那他像什么?”风平困惑。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风平茫然不知,一时愣住。
老和尚又道:“婆罗门来到佛前,运用神通两手各拿了两瓶花献佛。佛指着婆罗门说放下,婆罗门把左手的瓶放下,佛又说放下,婆罗门又把右手的瓶放下,佛还是对他说放下。婆罗门说,我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可以放下的。佛说我要你放下你的六根,六尘,六识。”
老和尚说完,便盘腿打坐,低低地梵唱,却是他听不懂的艰涩经文,屋子外的一颗楠树随风轻舞身姿,发出沙沙声响,风平看着他慢慢闭上了眼。不知为什么,他内心有种强烈的想要去接近的冲动,像是一种莫名的道不出的亲近,抑或是种潜移默化的轻轻抚慰。内心底那股狂躁渐渐淡了去,身心一下子空了出来,整个人轻轻飘飘的,似要随风而飞舞,他灿烂地笑了,如释重负。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伸出手将那从屋顶破洞里射进来的阳光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平,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纳兰雪的声音脆亮明丽,宛若晨钟惊醒了熟睡的人。他突然怔了怔,像是刚睡醒的样子,迷惘的眼神渐渐明亮清晰,一股若隐若现的戾气攀爬而出。他只觉得古怪,往屋里四周看时,老和尚已没有了身影,只有那淡淡柔和的金色阳光落到他脸上,一切似乎只是场梦。
“怎么啦?”她将一个纸袋塞到他手里,本淡淡含笑的脸忽地爬出一丝惊愕。
“没事了,是什么好吃的,真香。”
她满足地笑了笑,似乎为他找好吃的才是这世间最美好,最值得骄傲的事,之前的失落一扫而尽。“猜猜?”她歪了歪头,神秘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印在阳光里越发的俏丽迷人,
“肉包子?”他微微一笑,却没有伸手去探。
她摇了摇头。
“烙饼?”
她还是摇头。
“总不能是鸡腿吧。”他耸了耸肩。
“哈哈,没错。你猜对了。”她背手而立,俏颜生花,宛如一朵开在乡辟小径的将离,独立耀眼,独自芬芳。
“好久没吃过了,真香。”他吞了下口水,朝她看了看,见她点头,便毫无顾虑地抓起鸡腿风卷残云大口撕扯。
“慢慢吃,小心咽着。”纳兰雪轻拍着他的背。突然,那个孩子停了下来,半支鸡腿还在手里。他转过头脸来面对着她,失声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差点泪流了下来,他忙转过脸,倔强地坚守着自己男人的自尊。
她愣了愣,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咦,好香啊。”两个身形踏门而入。正是那黑小子与高个儿。
“有好吃的也不分给我们,真是过份。”说罢,黑小子伸手便要抢。风平吃过几次亏,早有防范,右手巧妙一转,黑小子扑了个空,微微诧异,目光一凝,看了眼边上的高个,两个人对视了眼,笑了笑冲了上去。纳兰雪大惊,却是反应也迅速,一把将风平拉到自己身后,高个儿冲在前面,面对挡在风平身前的纳兰雪有所顾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黑小子已闪到一边,绕过纳兰雪,趁其不备狠狠给了风平一脚,风平踉跄两步,差点跌倒。两道如炬如刀的眼芒迅即射到黑小子身上,他整个身子不由一颤,不受控地后退几步,不知为什么那眼里淡紫色的光芒现了下,又消失不见。黑小子愣了愣,一双手伸在半空中却不知要如何是好,高个咬了咬牙拨开纳兰雪,飞快一把抓住风平的衣襟,另一手朝着风平的下腹便是狠狠几拳,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掌头如雨点般砸落,风平却是强忍住疼痛,一声不吭。瞧见风平如此,他越发恼怒,又对着风平的胸腹就是重重几脚,风平摇晃了几下,竟然倔强地稳定了身形。只是嘴角沁出血来,也不知是伤了内脏,却依旧不吭一声,高傲、不可一世地笑着,高个眉头一紧,一股无名怒火驱使着他对着风平的下腹又是重重一脚,风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笑了笑无力道:“有,有句话,想对你说。”
高个迟疑了稍许,缓缓俯身凑了过去,风平看着他冷笑了下,嗓口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吐而出,却恰好喷了高个一脸,一股火热腥味扑面而来,他连退几步,怪叫连连,呆立一旁的纳兰雪像是突然惊醒,哭喊一声冲了过来。
躲在阴暗角落的林山,冷冷一笑,一双阴鸷的小眼紧紧地锁在风平身上,许久像是想通了什么,望了眼纳兰雪,释然一笑,却是妙计已了然于心。于是,他慢慢走了出来,惺惺作态了番,将那两手下一顿训斥,又是好言抚慰风平。事总算过去,风平却无力计较了。好在他身体强健,休息了两日,加上纳兰雪寸步不离地细心照料,又有林山餐餐送来的“美食”,很快便康复如初。
夜静得出奇,偶尔有风吹动着屋外的楠树发出沙沙声响,破庙里的乞丐们都已睡熟。一道黑色的身影在空中跃过,落到了楠树枝头,衣带轻飘,却是看不清模样。
街道依旧繁华,人流涌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风平的心却冷凉如水,连日来多次地备受欺凌,触动到他内心最敏感的薄弱。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恨透了这世间的不公道,一股无法言语的屈辱感与无力感在心底纠缠,滋长。如果足够强大,他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又怎会白白地忍受这些小乞丐的欺凌,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你的信。”一个陌生的小男孩走到风平跟前,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将信递到他手里。他怔了怔,打开信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忙再看时,小孩不见了,再往四周瞟了瞟确实没有纳兰雪的身影。细想来,好像清晨醒来时就没见过她,只是当时没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