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在跟着我。在人潮人海的城市中,它总是在我回头的地方出现。
被跟踪的感觉再熟悉不过。高三,牧奕欢说他惹事了,最近不敢出门。我和秦子自然很担心。“你怎么了,到底?”我问。秦子反应更甚,说:“你爸没事儿吧?”
他看了眼秦子,说:“跟我爸没关系。是我和混混打架,他们说要找我麻烦。”
秦子像是在想办法,然后说:“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她刚走开,牧奕欢就说:“善解人意,就喜欢她这点。”
我没明白,说:“怎么?”
“刚才她在旁边,我不好说。”他面露难色:“不止打架这么简单。还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吗?和那次差不多,不过打球变成了打人。”
“又有女孩喜欢你被误会了?”我对他的异性吸引力深表惊讶。
“差不多,和那女孩打台球认识的。觉得她球打的不错,晚上就一起去喝酒,半夜给她男朋友知道了,居然是那一带的混混头儿。”他说得好像是拿错了调料,以为是酱油倒出来是醋这样无所谓的事一般。
我却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知道他随便,没想到这么放荡不羁,高三没毕业呢,居然就和女的过夜了。“你干什么了?秦子知道了怎么办!”
“什么干什么了,你以为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就是唱歌喝酒。”
“我以为……算了,那你说清楚就行了呀!”
“说清楚,说得清楚吗我?那是一群混混,你以为和这学校里的傻学生一样。”他这么一说,我倒突然觉得傻学生挺不错的。他接着说:“而且那晚上那女的说她男朋友对她不好,她想分手,要我假装喜欢她。我可能真是喝多了,脑子一热就给答应了。”
“怪不得人家要揍你。”我觉得他完全是浪的。
“不止如此,她男友一来我正搂着她,还想着英雄救美呢,没承想那女的反咬我一口,说我骚扰她。幸亏我跑得快,不然这会儿肯定在医院。”
“啊?她为什么要这样?”我着实不解。
“套路呗,以此在她男友面前表示清白。”他对我说:“记住,这就是女人。”
“我给当警察的表哥打了个电话,他说有事随时联系他。”秦子正好在不想让她听到的话过去后回来了,但那句“这就是女人”她应该还是听到了。
“现在怎么办?”
“总之要小心了。还有你们,自己也小心,他们看到我和你们在一起说不定会找你们麻烦。”
我紧张起来,秦子倒是镇定,从包里掏出个小瓶说:“我身上一直带着防狼喷雾。”
“你还用这个?只怕男人更该防你吧!”牧奕欢还有心思开玩笑。秦子却没说什么。
那件事后来再没听牧奕欢提起,不知结果如何。可我那段时间总觉得有人跟踪,路过无人的小巷时不自觉加快脚步。现在看来当然是笑话,但现在身后这辆车却绝不是胡思乱想。它已经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多次了。
虽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但我深知和牧奕欢遇到的小混混不是一个等级,从那车的规格就知道对方来头不小。这样便有了两种可能:一种是上流人士,只是跟踪,应该不会对我造成多大危险;一种是小混混的升级版,他们对我会怎样就不得而知了。
我努力回想最近的遭遇,却依然不知为什么会被跟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是我几乎家徒四壁,跟踪我的价值怕还顶不上油钱。然而他们一直不放过我。晚上就停在我楼下,大灯照得床上一清二楚。好像他们不怕被我发现一样,或者这根本不是跟踪,而是威胁?
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不乐意出去,远离人群,远离不知名的危险。可总要工作的,不可能呆在家里送快递。终究还是惹了不知道的祸来。要是有个人能商量商量也好。我想。可是环顾四周,我孑然一身。我已经习惯到忘记了孤单。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我做了许许多多的设想。或是我送快递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这么说来,前几天的确有个奇怪的包裹,送到一栋公寓。开门的是个张满胸毛的大汉,皮肤倒挺白,有点欧洲人的意思。和颜悦色,可那身形和不配套的笑还是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里面还有一个男的,手里拿着肥皂……应该是了,应该是来找我了。可我又不在乎,又不管他们什么关系。
我侧立在窗边,偷瞄下去,那车果然还在楼下。大灯亮着,引擎发动,像一只凶狠的狗,恶狠狠地盯着我。只等我一有举动就向我扑咬过来。
车里说不定有枪正瞄准着我。我有点恼了,反抗似地站在了窗前。车里的人肯定看到我了,随即离开。
可是第二天我一出门它还是跟了上来。我不躲了,索性由它去吧。真要发生什么也躲不开。我想。
红灯挡住了我的去路。整个车流也随之被截开。我回头一看,那车果然还在我身后百米处。我笑了,实在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魅力。
灯亮了。我突然有了主意。前面有条小巷,汽车开不进去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跟不跟。于是我加快速度改变方向,像灵活的兔子一下钻进洞中。回头一瞧,它果然没追上来。然后我就翻车了。撞在沙子堆上。
腿压在车下疼得要命,但我没有大声呼救,太丢脸。好在手没事儿,打电话叫来救护车,转眼我就在医院里了。
“你的亲属呢?”问题不大,包扎好了我就躺在病房里。护士问我。
小护士长得挺漂亮,我注意到她下巴上有颗痣。“没亲属。”我说。确信自己的语气并不可怜。
小护士还是看了看我,“朋友呢?”
“也没有。”
这下她语气里的同情更明显了。“总要有个人照顾你呀!”
“不用,”我说:“大夫刚才说没大事对吧?我自己照顾自己就行。”
“那你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外边。”
“谢谢。”
“嗯。”她说完,出去了。
“还是有好人啊,”我想。虽然恶人当道。
至少在这儿没人跟踪了。工作也累,这次正好休息休息。医院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和上次一样,我又超乎的平静。拿出手机发了个朋友圈。平时很少发的,真实社交都很少,别说网络了。但是这次我有所期许,我知道她能看到,就看她来不来。
她真来了,也没有事先问我,径直走了进来。因为我的小心机,我没有虚伪地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也没说什么,把提着的苹果给了我一个,剩下的装进了柜子。
“你看白果儿拿的是花。”我说。
“她是自杀,你是作死。”她开起玩笑来总是目无表情。
“有什么区别?”我笑着问。
“她万幸没事,你死不足惜。”
“哈哈哈。”
“怎么样,伤?”
“大夫说骨头没事儿,休息一周就差不多了。”
“这么大的人了,就不知道注意安全吗?”她说着,把我的被子折了折。
“没事。那条路我常走,今天修地沟,没看到。”
“我看是因为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她说。
“是吗?”我笑了。没看出她什么意思。
“算了,”她点到既止。“反正你一直也就这样了。”
我在想要不要把被跟踪的事告诉她。想想还是算了,和她又没什么关系。
“你有牧奕欢的电话吗?”我问。
“没有。高中之后就不联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丝毫没有流露出对和他的过往有任何想法。“马上同学聚会了,他可能会来。”
“会来?”
她没理我,忽然说:“韩生,这些年你都没有别的朋友吗?”
“总共才三年嘛,而且我也不需要朋友。”
“怎么不需要?人都需要朋友!”她突然有些激动,攥紧拳头,终于说:“是不是那件事以后,你就不敢和别人来往了?”
她果然还记得那件事。当然了,那样的事情,想必谁也忘不掉的。“不是,”我说:“只是我以为,能一直有你。”周围安静了,鸟儿飞过窗口,翅膀扇起的风吹乱了秦子的头发。
我看到她停了一下,和我的心跳一起。然后,我听到她嘴唇的触碰,她说:“你总是在不对的时间说些不对的话。”
“那什么时间是对的,”我问:“五年前,还是三年前。反正我是懦夫。”
“不你不是,我没有怪过你。”她望着我,“而且终归是我自己闯的祸,是我害了你。”
“可你看起来很好。”她迟来的道歉显然更加惹恼了我,我口不择言。
“很好?”她站了起来,直勾勾看着我。虽然激动的语气被克制得很好,但我了解她,知道她生气了。“是啊,我现在看上去是很好,有男朋友,有工作。不然呢?你要我怎么样?我好不容易走了出来,我不想犯过去犯过的错。或者你以为,只有像你一样,自暴自弃,整天自己折磨自己才是赎罪?”
“赎罪”,她居然用了这样的说法。好一个赎罪,可我不知自己有什么罪过。“到现在你也认为是我的错?”
“是我说错话了。”她叹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要让它再折磨自己。”
“可你以前说过有的事永远也过不去。”
“我是说过,看,你还是一直活在过去。”她站了起来:“但是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
“因为长大,就该忘记?”
“不。长大,是学会看清以前的自己,并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当初你选择了离开,我以为你会更快地释怀。”
“可忘掉到底算哪门子的负责!”
“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她说:“就当现在是我在逃避吧。可你应该已经清楚,这是逃不掉的,所以我宁愿面对它,然后忘记。”
我不再说话。良久地望着窗外。
秦子走后,我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为什么要在刚才说那样的话?明明知道都不可能了,为什么还是自找难堪?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个白痴。
“总是在不对的时间说不对的话”她的这句话萦绕在我耳边。方才当如是,三年前当如是,还有许许多多个过去当如是。白痴!
“刚才那是女朋友?”小护士一边娴熟地给我换点滴,一边问。我苦笑道:“你觉得像吗?”
“和你挺配的。”她纤细的手很有干劲儿,我注意到她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我这种人就应该孤独终老。”我笑着说出这一苍白的宿命。
“瞧你,刚才还说没朋友,现在不是来了?”她又检查我的伤口。“不要老把自己像得那么孤独,不然真会孤独的。”
可我是真的孤独。我想。“订婚了?”我问。
她反应过来,看到自己手上的戒指,赶紧摘了下来:“差点忘了,工作时间不能戴的。”
“可见你们感情很好。”
“还行吧,就是经常见不到。我平时总在医院,他又是消防员。”小护士拿捏着手中的戒指。
“很般配。”
“相亲认识的,本来不想去,家人非逼着。后来觉得,他人还挺不错的。”小护士满脸幸福。
“相亲?你还小嘛!”
“都二十八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的是实话。
“谢谢。”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我想这人世间的缘分正是奇妙,相亲也能找到意中人。可是,说起来相亲又和偶然相遇又什么区别呢?促使双方在茫茫人海之中相见的,不还是被称之为缘分的吗?
我不善交谈,突然陷入自己的脑海就不说话了。小护士可能是以为我不想再聊了,便说:“好了,你休息吧。”接着转身出去。我本想叫住她,又想人家还要工作。只好在无人的病房中陷入沉寂。
傍晚,天色暗了下来。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不常来医院,总以为这是个忙碌嘈杂的地方,但这两次都觉得这儿很清净。没有开灯。我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房间里很静,我却好像听到了钟表滴答的声音。
太阳落山到天完全黑下来这段时间很特别。人们仿佛目睹光明离自己而去,因此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淡淡愁情。平时这个时间,我还在外面工作,倒也不觉得什么。偶尔待在家里的时候,我就睡觉,借此躲避那段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感觉。然后,晚上就不睡了。漆黑的夜同样寂静,却不会让人忧伤,因为那是等待光明的时间。这么说来,左右人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怕是期许:因为有了想法,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就格外在意。
过去我总是设想我和秦子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可当未来成为现在,我却委实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门外有人来了。我听到一个男的连声说着谢谢。之后脚步声响起,小护士推开门:“十二床,有人来看你。”她顺手打开了灯,纠缠我的那团雾也随之消散。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从她背后闪身进来。是安平和。
“秦子刚走。”我有点奇怪。
“不,我是来看你的。”他说。
“哦,谢谢。”我更加奇怪了,为什么不和秦子一起来?
“腿没事吧?”他拿着保健品,毕恭毕敬。
“啊,没事。”我说。
“那就好,那就好。”他很奇怪,从进来到现在一直站着。明显是有事。我示意让他坐下,然后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这么一说,他又站了起来。“对不起,是我害你出了车祸。”
“啊?”我摸不着头脑。
“那辆黑车,是我派人跟着你的。”他不无自责地说。
“啊?你为什么……”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实在抱歉。我这人有点疑心病,我知道你是秦子前男友,当然我相信她,还有你。但是上次在医院见了,始终有点想法。真对不起,明明你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我还怀疑你。请原谅!”他深深鞠了一躬。考虑到这是在医院,我还躺在床上,真有点遗体告别的意思。我忙摆手说:“别别别,你误会了,我们俩真的只是同学。”
“不,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相信你们。”
“真的,我们真的只是朋友。”我说。
“真的?”
“真的。虽然可能比一般异性朋友关系好了点,但真的只是朋友。”说完我觉得“比一般异性朋友关系好”这句有点多余。
他好像总算相信了,坐了下来。
我问他:“可你跟踪我是想干什么?”
他又站了起来鞠了一躬,我疑心他是不是日本人。“实在对不起,我其实只是想看看你和秦子有没有再见面。没想到让你受伤了。请放心,住院费我会负责的。”
“这倒也没什么,”我说:“可是你这样做,秦子知道了会生气吧,她的为人你肯定清楚。”
“没错,所以我没告诉她,也希望你能保守秘密。而且我其实有点怕她,总觉得她有些什么事在心里。”他再次鞠躬。
“你先坐下吧,搞得像我死了一样。”
他又要鞠躬道歉,我一把按住,“没完没了了还,你日本来的吧!”真不明白秦子怎么会喜欢这种人。
“我的确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他说。我无语。
“我很爱秦子,看到她就很踏实。也知道该相信她,而且我对其他事都不这样,但一关系到秦子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最好还是改改,秦子最讨厌这种人。”我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她不告诉你不是不爱你,反而是想保护你。有的事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
“这么说你知道什么?”他望着我。
我忙说:“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也有她不知道的事吧?对了,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岔开话题。
“哦,她来我们公司面试,我是面试官。”
“原来如此。你们这也算办公室恋情。”
“不,她现在不在我们公司。面试的时候本来一切顺利,因为那个岗位不限性别,我就问她身为女性,和男性比优势在呢。”
“她肯定又觉得你歧视女性了。她对这方面很敏感。”
“一点不错。看来你真很了解她。”他笑着说,不知有心无心。“当时她说为什么女人就要和男人比,为什么同样的工作女性要有优势才能做。我对自己说错了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扬长而去了。后来各种原因又见了几次,她说我的话有歧视女性的意味,我就向她道歉,一来二去就熟了。”
“果然,她那人吃软不吃硬。”
“没错。但是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我就凡事让着她,挺好。马上也订婚了……”
“等等,你们要订婚?”我吃了一惊。
“秦子没告诉你吗?两个月后。”他像是很惊讶。
“没,她还没告诉我。”我猜她就没打算告诉我。呵,还以为我放不下吗,以为我不能全心全意地祝福她吗?可我能吗?我不确定。
刚才对秦子说“我以为能一直有你”,真是脑子坏掉了。说不定她刚想告诉我,我却说了那样的话。
“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他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好。”我接过名片。总监二字很扎眼。
“对了,我们的订婚宴你到时一定要来呀?”
“一定。”
“好,再见。”
“出去帮我把灯关掉。”我说。我再次融入了黑暗中。
秦子要订婚。是啊,她说要忘记一切,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恋爱,订婚,结婚;她的生活一步步步入正轨。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