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和纪行之一路快马加鞭地进了西阳关。他们来得还不算早,在他们来的前几天,因皇帝圣旨勒令祁阳侯不准出西阳关,边关几座大城守将严守城门,不得出战的圣旨,边关已经在几日前连陷三城。甚至抵抗最强烈的一座城已经被屠城。西阳关已经封城,进不去,也出不来。
周围几座市镇已经空了。满目都是哀戚。能走得已经在这几日里纷纷避往关中,不能走的,脸上全是听天由命的颓丧。白璧与纪行之不敢在这样的空城停留,稍一看去,便立刻离开。
西阳关背靠峋阳山,拥有最天然的屏障。但一旦战事逼近,也很容易成为一座空城。白璧与纪行之弃了马,徒步上了山。
在西北边境线上,西阳关是最大的城,平日里最是繁华热闹。祁阳侯钟家几代镇守西阳关,将它经营得密不透风。最热闹的时候,西阳关外几十里地都能听见来往的行人喧哗声,如今确实寂静如烟。纪行之是来过西阳关的,当年所见,与今日之对比,令人心生惶惑。
白璧道:“宋叔叔说我眼界未开,只执着于障目之一叶,从未撩开这片叶子,真正去看一看这天下。我如今方明白,所谓的山河究竟是何模样。”
我一直所见,都是白家惨死的上百口人,却从未真正了解到,这些人身死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布局,怎样的筹谋,怎样的惊天动地的一张网。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家族,也许不过是这局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山河破碎之下,最沉痛的,也许并不是我。
纪行之默然。
白璧道:“你看,西阳关已经进不去了,不如我们去昆城看看。”
昆城是刚沦陷的三座城中,离西阳关最近的一座,也是被屠城的一座。此时,鞑靼大军就驻守在西阳关与昆城中间,昆城防守反倒没有那么严。左右此时也进不去西阳关,不如去人间地域看一眼。
“阿璧,”纪行之握住她的手臂,看着她,认真道,“你不必这么着急。你想打开你自己没有错,但是也不必这样逼着自己在几天之内什么都看到,在短时间内改变自己已经行了半生的原则。你在多少个日夜的沉痛中走到了今天,你无需在一天之内改变自己全部。”
纪行之总是温和的,劝慰的,拦着的,推着的。他会在她疾行的时候拦住她,也会在她退缩时推着她。他认真看着一个人讲话的时候,谁都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实意。
白璧忍不住动容。纪行之和她自幼一道长大,他的话虽未必好听,却总归是为她好,她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么多年见惯世情冷暖,为她好的人说的为她好的话,她总不会翻脸打回去。
“行之,”白璧抱着刀的手紧了紧,避开纪行之的视线,看向远方,道:“行之,你相信吗?这一局棋,快要下完了。”
纪行之眉心猛地一跳:“你什么意思?”
“你看,”白璧指着山下西阳关中的大军:“这就是契机。不仅是皇上、淮山王、靖江王博弈的契机,也是所有当年参与了撒网的人要收网的契机。过去十几年,因为没有风,所有的波澜不起,不是从此就风平浪静了,而是,所有的波澜都藏在水下。
“我们十几年都没有找到这十几日找到的,这么多、这么可靠的线索。这些日子,这些线索浮出水面,不是因为我们运气好,偶然得以窥见当年之事的一角,而是,当年布下天罗地网的人,可能要收网了。
“当收网的时候,就不会那么严密地封住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新的事情更多,有更多地隐秘要瞒,有更多地仇怨要报,也有更多的力,来互相角逐。
“我们,连参与角逐的力量都没有。我们身在江湖中,风雨飘摇之下,只能随着布局的人的波动前行,随波逐流,我们本就不是最重要的棋子。当舍之时,首先被舍弃的就是我们。我们之所以得以窥见这局棋的一星半角,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相抗,我们无关紧要。
“但是,我还是想要试着能握住一点什么,我想知道,这局棋最终的结局,是否能如设局之人所想,完成得那么好,是否能抵消所有死在其中的人的生命,踏着重重白骨走向末路的人,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说到底,还是心底的执念作祟。
白璧冷冷道:“我抵抗不了神鬼之力,但身在六合之内,我若连我自己都无法掌控,我握着刀,又何异于握着一把刀鞘?”
纪行之松开手。微一沉默,抬起手中的刀,轻轻撞在白璧的刀鞘上,低声道:“那就走吧。”
***
昆城守将是当年老祁阳侯钟敏的副将成林,鞑靼大兵压境,昆城血战到底,终被屠城。
鞑靼人来得太快,城中人还来不及离开,昆城内血气翻涌,城中的泥土被血浸透。白璧和纪行之伏在城墙上,悄悄溜下来。
白璧单手向上拎着刀,长发束成辫子,利索地跳进一户独门独院的人家。这家人看起来还算是富裕,小院子打理得整整齐齐。在这片地方,干净得颇是显眼。两人对视一眼,轻轻推开房门。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门口处倒着一只黑色大狗,身上的血浸湿了门口一大片地方。白璧一怔,轻轻吸了口气,抬脚向里走去。
乱世里,人还未必有这只狗有情义。
卧房角落里,北方特有的土炕都被血浸得软乎乎的。一家五口人全部倒在上面,看起来是公婆与小夫妻还有一个小孩子。小孩软乎乎地垂在炕沿上,细弱的脖子几乎被砍成两节。白璧猛地蹲下去,大口喘息。
纪行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这样的苦痛……就算有朝一日报仇雪恨,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意义?
纪行之拉着她出了门。
白璧浑身忍不住颤抖,蹲在地上,泪流满面。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惨象,所有的痛苦都是记忆里的想象。第一次亲眼目睹,才发现,生命远比自己原来想象的更加沉重。无论是生是死,都很重要。
白璧失声痛哭。
突然,纪行之一把把她拽起来。白璧下意识地抬起刀一挡,“呛啷”一声,刀剑撞击。
白璧反应很快,刀鞘向外一甩,手中苍玉刀锋芒乍现,虽然紧急之下力道不足,但轻轻一格,足以让她翻过身来,靠近纪行之。
对方也是两人,脸色漆黑,模样却是相似,像是一对兄弟。只看二人身形,便觉得高大健壮。白璧不必说,虽在女子中她已算是高个子,但在这两人面前却并不成势,纪行之高却瘦削,四人相对,他们两人看起来已经处于劣势。
纪行之当年离开之时年纪还小,关山到并未学成,他的刀法大多是后来宋衡所教,和白璧大开大阖、气雄威壮的关山刀并不一样,反倒处处透着一股中原刀法的严谨端正。白璧眼睛一敛,杀意顿起。
她这一日见了太多压抑的景象,只觉得一股郁气沉在心底不得发泄。此时正好有这样一个主动撞上门来的人,气势大开,刀刀沉雄强硬,不闪不避,颇有一种力能扛鼎肩担日月的豪气。那两人身形虽是高壮,但一行一动颇显笨拙,几刀下来,已见颓势。
那两人见事不好,连忙后退。白璧杀气不敛,竟是要斩尽杀绝。纪行之一刀架住她的刀锋,低声喝道:“阿璧!”
白璧恍然一惊,脸色煞白。纪行之低声道:“阿璧,他们只怕也是偷偷进来的,必不会声张,先问问是做什么的,再动手不迟。”
白璧默不作声地转身,捡起之前随手甩出去的刀鞘。好在此地颇为偏僻,他们这一番打斗并未惊动城中的鞑靼人。纪行之收起刀,冲两人一拱手,道:“敢问二位,因何至此?”
那两人对视一眼,年纪大一点的迟疑地开口:“我兄弟二人性苍。这家家主,是我家的大哥。我二人听闻被屠城,赶来时已晚。”说时,眼里又是一阵泪花。那年纪小的,看起来却颇是不服气,忍不住道:“你们又是何人?”
白璧这才看见,这二人也是眼圈红红,一身尘土。确实看起来像是刚刚赶回来的。纪行之略一沉吟,问道:“卧房柜子上,有一对梅瓶,上面所绘,是何花?”
那兄弟二人齐声道:“是喜鹊!”
纪行之微微松了一口气,道:“我们是兄妹,姓宋。数日前本欲前来边关投奔长辈,途经此处,听闻被屠城……进来看看。”
很平凡无奇的一套说辞。那兄弟二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多心智的,也不曾追究他们为何要进别人家。纪行之微微侧身,一让开,那兄弟二人便冲进房内。随后便是恸哭声。
纪行之冲白璧打了个手势,二人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