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落叶翻飞,余府的私塾在江氏回府后,大肆翻新过,粉白的墙,黝黑的瓦,朱红色的栏杆,在蓝天白云之下,鲜亮夺目。
原本喧闹的课堂,在余雅蓝踏进第一步的时候,瞬间变得安静,后窗前的青衣少年回转过头,隔着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衬得他的笑脸有些炫目。
他果然回到私塾来了,余雅蓝回以一笑,行至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江致远随后而至,十分自然地坐到了她旁边,仿佛从来都没有从这里离开过。前面的绛姐儿和绯姐儿,齐齐转头朝后看来,但眼里却都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难道她们趁她还没来时,使了坏?余雅蓝转头向朱姐儿看去,却见朱姐儿一副遗憾的表情,她不觉更加奇怪,趁着刘先生尚未到,将朱姐儿拉至私塾外,问起究竟。
朱姐儿叹了口气,道:“大姐,太太要给你们说亲呢,据说有两户人家,一个是临江县有名的城东李家,还有一户是海沿子边上的富户。”
余雅蓝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儿我怎么不晓得?”
朱姐儿满脸怜惜地看着她,道:“大姐,你虽说强干,可终究只有一个人,哪里比得上我们有姨娘。这样的事情,太太自然不会告诉我们,我们只有从各自的姨娘那里知道呀。”
余雅蓝默然。
朱姐儿拉起她的手,却又笑了:“大姐,她们其实是嫉妒你呢,不论是城东李家,还是海沿子上的富户,都是顶尖的好人家,你不论嫁去哪里,都会令她们眼红。”
江致远同她走得近,任谁都看得出来,但朱姐儿却略去了此节不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呵,曾经少不更事的小丫头,而今也长大了呢。余雅蓝凝视朱姐儿许久,道:“也不一定就是为我罢,我同城东李家,爹曾经退过亲,他们就算有意再同我们成亲家,也绝不会是我。”
朱姐儿惊讶道:“大姐,难道你不知道?城东李家这回提亲的对象,还真就是你!他们家的媒人上门时,太太本来还不太乐意,是爹说难得他们心诚,所以才把庚帖留了下来。”
“甚么?还是求娶我?”这下,余雅蓝是实实在在的惊讶了。她到底有甚么好,能让李家念念不忘?那李玉心里惦记着的,不是早已不在人世的青楼姑娘履儿么?
朱姐儿看看她的脖子,那里虽然早已平滑如昔,但透过洁白细腻的肌肤,还是仿佛看得到那日重重纱布包裹下的伤口。她默了一默,道:“大姐,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不是还有海沿子上的富户么。家中嫡女,只有你和二姐两个,兴许太太舍不得二姐远嫁,就把你给嫁去了。那海沿子虽远,但只要夫家人好,也没甚么要紧。”她说着说着,兴奋起来,攀住余雅蓝的胳膊,笑道:“我听爹说过,那海可大可大了,怎么望都望不到边,沙滩上到处都有贝壳,五颜六色的,大姐,你要是嫁过去,可得多捎些来给我!”
余雅蓝良久无语,在这一刻,她感觉到自己又成了那风中飘荡的风筝,如论看似多么自由,线的那一端,还是牵在别人手里。提亲的人都上门了,她不等傻等在这里,是去江氏处打探消息,还是恳请邹氏去跟余天成求求情?余雅蓝琢磨起来。
突然,袖子被朱姐儿猛地一拽,原来刘先生已经朝这边来了。余雅蓝连忙朝教室里走,但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对朱姐儿道:“你先进去罢,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去歇一歇。”
朱姐儿了然地点点头,自己进去了。
余雅蓝走向刘先生,说明原因,刘先生便点了头,放她回去了。她沿着秋菊夹道的小路,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正房门口。露珠儿热情地迎了上来,招呼她道:“大小姐来了?正巧太太在屋里呢。”待得走近,又小声地问:“大小姐怎么没去上课?太太知道了只怕会生气。”
余雅蓝亦压低了声音:“二小姐不是也没去?”
露珠儿朝四处看看,道:“那不是因为江少爷在么,太太怕二小姐去了尴尬,所以才留了她在自己屋里教。”
多么体贴的亲娘,余雅蓝思及自身,眼睛一酸,突然就不想进去了。她作为未嫁的女孩儿,就算进去了,又能问甚么呢?江氏想来最重言行礼教,倘若听到嫁人二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只怕会皱起眉头训斥她罢。
露珠儿见她的脚步越走越慢,疑惑地叫了声:“大小姐?”
余雅蓝抬起头,笑了一笑,道:“是我娘想来见一见太太,又怕太太不高兴,所以叫我先来探探口风。”
“邹大娘想来见太太?”露珠儿吃了一惊,朝正房门口的帘子望了望,道,“还是我去帮大小姐问问罢,您回蓝苑等消息好了。”
看来平日里的那些礼没有白送,余雅蓝谢过她,转身去了蓝苑。其实有人上门提亲的事,直接问露珠儿就能问出来,只是她的身份,是余府的大小姐,怎好去向个丫鬟打听自己的亲事,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怜香很是会洞悉她的意图,才朝蓝苑方向走了几步,便主动请缨:“小姐,我好像有个坠子落在正房了,小姐先行一步,我去找找,可好?”
“不过是个坠子,甚么要紧,待会儿再去罢。”玉盘不比怜香灵活,听了实话。
余雅蓝瞟了怜香一眼,笑道:“去罢,快去快回,找不到也没甚么要紧,回头我再赏你一副好的。”
怜香脆声应了,转身快步而去。
玉盘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余雅蓝,最后把疑问压在了心里。
怜香的动作很快,当余雅蓝慢悠悠地晃回蓝苑,才吃了半盏茶,她就回来了。余雅蓝见她满头的汗水,显见得是一路小跑回来的,连忙叫玉盘拿帕子来给她擦汗,又指了个凳子给她坐了,道:“别着急,慢慢说。”
怜香接过帕子,胡乱朝脸上抹了几下,急急地道:“小姐,九小姐说得没错,城东李家的确是来提过亲,而且老爷跟太太说了,想把你嫁过去!”
余雅蓝脸色突变,一语不发,但人却猛地站了起来。
怜香见她脸上很不好看,连忙宽慰她道:“海沿子上的那富户虽好,但却太远,嫁去后若过得不如意,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所以年纪差不多的那几个小姐,都不想嫁过去,这会儿正暗地里使劲儿呢,生怕太太也嫌那地方远,就随便抓个庶出的小姐嫁过去。所以小姐你不用太担心,说不准她们奉承太太奉承的好,讨了太太欢心,嫁去城东李家了呢?”
余雅蓝慢慢地坐下,声音低沉暗哑:“你没听朱姐儿说么,那李家指名道姓要娶我呢。”
怜香听了,也是脸色突变,但没过一会儿就缓了过来,道:“小姐,你为甚么非不愿嫁去李家呢?其实李家无论是家世,还是李公子的人品,都是上乘的,更难得的是,李家就李公子一个儿子,没有兄弟争家产,也无妯娌闹矛盾,而且,听说李公子洁身自好,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呢。就算他身子差些,但也没有甚么大病,算不得甚么要紧的事。”
余雅蓝看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公子之所以房中无人,全是因为他心里记挂着别人,哪里是因为甚么洁身自好。”
怜香无奈道:“小姐,你同个死人争甚么呀,你要是嫁过去,就是他的正妻,就算那个履儿活着,也越不过你去,更何况她还不在了。”她说完,又道:“小姐,别人不晓得你的心思,我是晓得的,你先前抵死不愿嫁去李家,不就是因为不想自己被当作交易的筹码么,而今余府兴盛,根本无须仰仗李府,你这时候嫁过去,可同先前嫁过去的光景完全不一样了,谁敢小瞧你?”
不可否认,怜香的确点中了余雅蓝的心思,她唯一的底线,并非情投意合,而是坚决不愿自己被当作交易的筹码——甚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她也不抱那么大希望;但嫁去婆家之后的身份地位,却是她在意的东西,她总不能好容易嫁一回人,却处处受气罢,那样还不如独自过一生呢,所以,只要余天成嫁她的目的不单纯,她就绝对会反抗。
但怜香说的对,而今余府在江府的支持下,重回兴盛,同李家算是门当户对,她若是嫁过去,必得婆家尊重,就算李玉心里没有她,也不敢拿她怎么样……正当她深思之时,玉盘插嘴道:“怜香,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未免也太过理智了,你忘了小姐和江少爷的情投意合么?如果只看家世,不看感情,那就算嫁过去了,又有甚么意思?到时夫妻两个对坐无言,可是无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