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盛夏明亮的阳光,洒向余府每一个角落,古树苍苍,绿草青青,一派生气盎然景象。八姨娘的脚步却显得有些沉重,看起来跟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太大的缘故。
途径七彩居,远远地,能看见七姨娘正凭栏坐着,一面逗弄笼中的黄鹂鸟,一面任由丫鬟梳头,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垂坠下来,浑然瀑布一般,听说余天成最爱的,就是她这一头黑发。
余天成,唉,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若被江氏揪住了小辫子,只怕是身怀有孕都保不了她。八姨娘想着想着,步子愈发沉重起来。不过她并没有停歇,而是一直朝前走,朝前走,直走到那间青翠修竹掩映下的小屋前。
她在屋前驻足良久,都犹豫着没有进去。自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红绸紧张地朝四面张望,生怕被人瞧见,催促她赶紧进去。八姨娘嘲讽地一笑,道:“这府里谁能保得住秘密?你紧张也没用,说不准我们来竹轩的事,早被人报到太太面前去了。”
红绸瞪大了眼睛:“那,那……”
“那甚么?”八姨娘见她紧张,自己反而定下心来,“既然住到了竹轩,那就是府里的客人,我来见一见客人,有何不妥?就算被太太知道又如何?”
“话是这么说不错。”红绸仍是担心,“可是姨娘你毕竟不止是来同她们絮叨家常而已。”
八姨娘似下定了决心一般,紧攥着手中的帕子道:“你说得对,所以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就算她不是,我也要让她是。”
这也能作假?红绸再一次瞪大了眼睛。但八姨娘已是抬脚,朝竹轩去了,她只得快步跟上。
竹轩里安安静静,邹氏母女都坐在窗边,一个纳鞋底,一个粘鞋面,桌上的两盏茶,正冉冉冒着热气。
屋里没有丫鬟来行通报之职,八姨娘只得自己走上前,去瞧余雅蓝手里的鞋面子,夸赞道:“蓝姐儿真有一双巧手,我看我们家那些天天跟着绣娘学本事的小姐们都不如你。”
这话要是传出去,会不会使得她成为众小姐们的公敌?余雅蓝赶紧抬起头,道:“我这手艺,哪能和小姐们比,倒是很羡慕她们能跟着绣娘学本事呢。我昨天还求我娘去跟你们太太说说,看能不能让我也跟着去学几天呢。”面前这人穿着一身略紧的缎面袄儿,显得那肚子愈发地突出,一看就知道是正在孕中的八姨娘。故意不告诉她们江氏的身份,就把她们送到余府来的李大仁,就是八姨娘的父亲罢,余雅蓝不期然地,想起了这个。
邹氏起身让座,应和余雅蓝的话道:“可不是,昨天我就准备跟你们太太说的,可被大姨娘的事一闹,就忘了。”
八姨娘在邹氏和余雅蓝的侧对面坐下来,这个位置,正好能把她二人的表情一收眼底。她握住邹氏想要去倒茶的手,以目示意红绸代劳,然后亲亲热热地对邹氏道:“不就是想去跟绣娘学几天本事么,这又不是甚么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去同太太讲。”
邹氏喜不自禁,又道:“我们蓝姐儿还想学写几个字。”
“那也没问题。”八姨娘一并应承下来,“就同府里的小姐们一样,上午念书,下午绣花。”
邹氏笑着要谢她,却被余雅蓝抢了先:“多谢八姨娘好意,不过我娘她不知道,其实我昨天就已经同你们太太提过了,要是八姨娘再去说一遍,反倒显得我们嫌弃太太办事太慢似的。”
蓝姐儿已经跟江氏说过了?她怎么不知道?邹氏诧异地朝余雅蓝看去一眼。
其实余雅蓝哪来的机会同江氏讲,只不过是不愿八姨娘去传这个话,所以才扯了个谎而已。至于为甚么不愿八姨娘去传这个话,则是不希望江氏误会她们同八姨娘走得很近。这府中人多事杂,谁跟谁是个甚么关系,她还没理顺,可不想贸贸然地,就掺合到她们的派系斗争中去,不然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八姨娘听了余雅蓝的话,倒没甚么反应,转头又去瞧邹氏手里的鞋底,毫不吝啬的夸赞了一番,然后道:“怪不得老爷总跟我说余家村的人手巧,原来邹大娘就是其中一个。”
“天成跟你提过余家村?”邹氏的眼睛里,马上就有了神采。
余雅蓝总觉得八姨娘是有所目的,但邹氏对于余天成的一切事情都极感兴趣,这不是她能阻拦得了的,于是也只得暗叹一口气,静观其变了。
八姨娘见邹氏这么快就顺了她的话走,暗暗高兴,心道,看来乡下来的妇人还是好对付多了,怪不得七姨娘有意拱了她上台,把江氏给挤下去。她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一碰沿子,笑道:“老爷何止提过余家村,还经常跟我说起邹大娘你呢。”
邹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他跟你提起过我?”
八姨娘肯定地点点头,道:“老爷总跟我说,对不住你们母女,想把你们接到城里来住,只是,只是……”她几度欲言又止,频频朝正房的方向扭头,待瞧见邹氏若有所思,又压低了声音道:“其实老爷早就不耐烦她了,只是寻不着机会呀,邹大娘何不助老爷一把?”
邹氏把这话听明白了,大惊,连连摆头道:“伤天害理的人我可不做。”
八姨娘扑哧一声笑了,道:“邹大娘想到哪里去了。”说着,扶了腰起身,凑到邹大娘跟前,耳语几句。
余雅蓝从背后看着她那纤细得完全看不出怀孕了的腰身,直担心她会折断了它。她有意提醒邹氏不要上了八姨娘的当,但当着八姨娘的面,也不好怎样,只能寄希望于邹氏不要太沉迷于余天成,适当清醒清醒才好。
邹氏听完八姨娘的话,却是气得站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我就晓得你没怀好心,真是个黑心肠,天成待你不好么,是没给你衣穿,还是没给你饭吃,竟惹来你这样害他?”
八姨娘究竟跟邹氏说了甚么,竟惹得她这般震怒?余雅蓝又是惊讶,又是奇怪。
红绸生怕邹氏伤了八姨娘,赶紧上前拦在了八姨娘和邹氏中间。但八姨娘却毫不慌张,轻轻推开红绸,又向着邹氏迎了上去,再次附耳几句。
这回,邹氏的表情又震怒转为了疑惑,问道:“真的?”
八姨娘笑道:“本朝律例,可不是我能够杜撰出来的,邹大娘若是不信,去找一本来看一看,或者随便去问个人便知。”
邹氏似乎极为心动,沉思不语。八姨娘将手搭上她的肩膀,慢慢按她坐下,轻声道:“邹大娘,只要你把婚书拿出来,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保管你名正言顺地住进这余府。”
婚书?对,婚书!邹氏猛地惊醒,她为何处处被动,还要忍气吞声,不就是因为没有那一纸婚书么。好似一场美梦,才刚刚开始就被人一掌拍醒,邹氏竟无比地沮丧起来。
八姨娘见邹氏一直不作声,忍不住催道:“邹大娘?”
邹氏哪敢把她没有婚书的事讲出来,只勉强笑道:“还是等天成回来再说罢。”
“老爷是去了海沿子上了,哪天回来还不知道呢。”八姨娘满腹失望,但还是继续作着努力,“万一还没等到老爷回来,有人却对你们动手了,怎办?那条律例可不止我一人知道而已。”
如果那律例属实,江氏的确是最大的受害者,她会不会因此赶在余天成回府之前对她们母女下毒手呢?邹氏想起余雅蓝也说过,江氏多半是只笑面虎,所以心里不可抑制地害怕起来。可是,她没有婚书,害怕也没用。不过,八姨娘懂得这么多,不知她有没有办法……邹氏正想开口问一问八姨娘,却听见余雅蓝在旁边嚷嚷:“哎呀,太阳起来了,好晒,好晒,娘,咱们把东西搬进去罢。”
虽然有余雅蓝打岔,但邹氏仍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便道:“你先进去罢,我……”
但余雅蓝却突然撒起娇来,硬是把她给扯进去了,道:“娘,你要是不赶紧进去,早上的香膏就白擦了,再说我们还要去正房拿对牌,出门逛街呢。”
邹氏这才想起来,昨日她就答应过余雅蓝,今日带她出门去逛的,于是只得回身冲八姨娘抱歉地笑了笑。
八姨娘看出她有心深谈,就不着急了,大不了等她逛完街再来,于是便笑了笑,善解人意地告辞了,临走前,还好心地给她们讲了讲哪几条街上有漂亮衣裳卖,哪几个巷子里头有好吃的。
八姨娘走后,邹氏虽然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但却是一脸愁容,余雅蓝好奇问道:“娘,刚才八姨娘究竟跟你讲了些甚么?”
邹氏却不答,反问她道:“蓝姐儿,你可晓得有甚么补办婚书的法子?”
“补办婚书的法子?谁要补办婚书?”余雅蓝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