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国的深秋,槐花落满地。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牛皮纸制的纸条,当日,奶娘将此字条交给她,收拾好行李让她来北国。
寻了三天三夜过后,她终于在一座老式的旧宅前停下了脚步。
她轻轻叩门。
过了一会儿,宅内传来女人低沉的询问声:“你是?”
她听见回应,眼里闪出光亮,声音透着欣喜:“你是萧阿姨吗,我是挽秋,程挽秋……”
宅内的女人愣了一会,忽地打开门,“快进来。”
屋内的摆设十分陈旧,大多是清末时留下的,一切简单朴素,方桌上的茶冒着腾腾热气,挽秋用手紧紧围住茶杯,望着杯中浮动的碧色。
“我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就喝点茶凑合凑合。”
女人约莫四十来岁,容貌却依旧秀丽,脸上的笑容亲切自然。
挽秋闻言立刻摇头,笑言:“不会,我喜欢喝茶。”
女人坐在挽秋的对面,仔细地打量着她,眼神却温柔至极,嘴边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笑似带着些苦楚,又带着些希望,“我等你很久了。”
“什么?”挽秋没有听清她的话,小心询问。
她笑着摇摇头,“没事,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程挽秋问道:“真的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很漂亮,也很温柔。我们萧家,在清朝时是南方的盐商,所以从小就接受了较好的教育,她会很多西洋乐器,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从小啊,追你母亲的人就排着长队呢。”
女人说着,眼角似有泪花,挽秋望着她,那些话在她心中已深深记下,这是二十二年来,她在除奶娘以外的人口中了解到她的母亲,了解到那个生下她却未曾与她谋面的女人。
“奶娘告诉我,我的母亲在生下我三个月之后就去世了,母亲把我交给奶娘时,只留下了这张字条,叫奶娘在我二十二岁时转交于我。”她说着,将手中的字条递过去。
她接过,字条上写着秀丽的行楷:
“至北国寻找萧何,再不回江南。萧以秋书。”
信纸的角落,写着地址。
萧何望着字迹,眼泪簌簌而落,一滴滴砸在信纸上。
“萧阿姨…”她小声喊。
女人突然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道:“挽秋,叫我一声姨娘,好吗?”
挽秋望着她,反握住她的手,“姨娘。”
萧何笑着点头,声音颤抖而应。
突然,大宅的门被踹开。
萧何松开她,跑向屋外,不一会儿折回,将字条重新放到程挽秋手上,“快逃。”
挽秋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有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包裹着她的周身,等不及挽秋反应,她将腰间玉佩取出,重重地放在她的手心握住,“拿着这个玉佩去找陆西城,就当这是姨娘对你唯一的请求,快走!”
程挽秋愣在原地。
“你要姨娘跪下求你吗!快走!”
程挽秋咬牙,转身从后院跑出了大宅。
她见她跑出去,从床下拿出手枪。
不一会儿,整个宅院都被包围。
“萧何,到底要我们来几次,你才会答应合作。”
萧何轻蔑地笑:“我是绝对不可能和你们这些十恶不赦的日本人合作的。”
“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何向他走近,“我萧何这一辈子,从没吃过敬酒,日本人想通过我控制陆家,绝对不可能,告诉你们天皇,他也别想控制中国!”
一声枪响,从大宅中飞出的无数只鸟凄厉地叫着划破天空,像四处飞去。
跑到半路的程挽秋停下,她蓦地回头,那些鸟儿像她的希望,以飞快的速度逃离,最后消失于天际,无影无踪,她怔怔地望着大宅若隐若现的黑色瓦砾,颤抖地说:“姨娘…”
她身体一松,手中的玉佩掉在地上,那个刻着“陆”字的青色玉佩用红绳拴着,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她弯腰伸手拿起玉佩,紧紧攥住,放在心间,向未知的方向跑去。
这大概是她唯一,最后的依靠了。
天色将晚,下起了霏霏细雨,这雨来得清,来得静,来得凉,轻轻敲打着窗棂,伴着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迷离中,她仿佛回到了那温柔婉约的江南,路边的槐树被风轻轻一吹,便扔下槐花,铺满街道,人过无声。
大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人,摆摊的也早已收摊,程挽秋不知向谁问路,加之雨越下越大,只得坐在一间宅子门口,蜷着腿,思索着去何处。
“嘿。”秀灵轻快的声音一下传进了挽秋的耳朵。
原来不知不觉,她便在台阶上睡着了。
程挽秋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眼前这个容貌乖巧,灵气动人的女孩正满脸微笑地望着她。
“哥!她醒了!”女子冲着身后的男人喊道。
程挽秋的视线落在女子身后的男人身上,男人正倚着车,静静地凝视着自己。
“你看你,身上都湿了,你没有家吗?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挽秋被女子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小声道:“我从江南来……”
女子激动地说道:“江南?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听说那里的女孩子温柔娴淑,冬天也从不下雪,气候十分宜人……”
女子又道:“对了,我叫唐锦绣,那是我哥,叫唐锦书。你叫什么?”
“我叫程挽秋…”
“挽秋,好名字。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挽秋在北平没有认识的人,现在天色已晚,如果他们能将她带到她要去的地方再好不过,她将玉佩拿出:“你们…能不能带我去这里?”
二人探过头来,望着玉佩,先是一惊,而后对视一眼,无言。
唐锦绣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又指了指玉佩,问道:“你…是要去陆宅么?”
挽秋心想玉佩上刻着“陆”字,姨娘又让她找一个叫陆西城的人,那应该是陆宅没错了。
思考过后,她连忙点头。
二人对视,互相点了点头。
“上车吧。”唐锦书说。
车上,原本话多的唐锦绣也开始了沉默。
车子停在陆宅门口,程挽秋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被雨雾朦胧的陆宅出了神。
“我们就送你到这里了哦,你一切小心。”唐锦绣笑着道。
程挽秋回过神,对她轻轻弯腰,笑道:“已经很感激你们了…”她说着侧身在包里翻找。
“我可不收钱。”唐锦绣笑说。
挽秋微微一愣,“可是……要不这样吧。”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放回手中攥着的银票,又从包里掏出两个小小的绿色香包,放在她的手心,香包上的刺绣精致典雅,她一拿出,车内便弥满了荷花的香味。
“这是我用江南盛夏的荷花制成的香包,对身体很好,助于睡眠,香味闻起来能让人舒心,心情不好的时候闻闻也能改善心情,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希望你们能收下,算是…我微不足道的谢礼。”
唐锦绣静静地望着她,怪不得她的身上有一种她从未闻过的花香,她看着手里的香包,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回过神,对她道:“好,我收下了,也记住你了。”
“那,有缘再见。”
挽秋与二人道别,下车后径直走向陆宅。
程挽秋出示玉佩,门口之人放行。
待看见程挽秋进入陆宅大门,唐锦绣紧紧握住香包,视线依旧停留在陆宅上,对着前座的唐锦书道:“她就这么进去了,真的没事吗?”
唐锦书发动车子,“就算有事,也不该管。”
“可是!”
“锦绣。”他严肃道,“我知道你热心肠,若她是平凡人家的女孩子,我一定和你一起去帮她,可她手里的玉佩实在可疑,陆家的玉佩只有两块,一块在陆西城手中,一块在萧何手中,她的玉佩的确是真品没错,她的身世,我想你多半能够猜出些大概。”
他开着车,双眼直视着前方,声音略带疲惫:“锦绣,唐陆两家,结的怨太深了。”
锦绣不再说话,低下头望望香包,又转头望向窗外,白色的槐花随风夹雨飘落,烟雨朦胧中,往事一一又浮现在眼前,带着些槐花花瓣,沉重落地。
二十三年前,北方军阀与黑心商家同日本人联手哄抬粮价,从中获取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北方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饥荒,到处人心惶惶,社会动荡不安。
其中最大的军阀,叫作陆远山。
二十三年前的整个北国,都笼罩在饥饿之中,人们为了争夺粮食,互相抢夺,互相伤害。
良心商家有的贡献出自家粮食,有的购买高价粮食救济困民,但同时,日本人正在疯狂收购粮食导致粮食短缺,商界一片混乱,但有的大商人却仍在不惜一切挽救北国的饥荒。
唐锦华就是其中一位。
唐宅:
“爸爸,”三岁的锦绣拉着唐锦华的衣角,小声道:“你又要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吗?”
锦绣口中的危险之地,便是北平的正街,那里是困民最为集中,数量最大,同时也是军阀官兵最多之地,每一次的救济都有着极大的危险,稍不注意便会身首异处,招来满门之灾。
唐锦华蹲下身,摸了摸锦绣的头,露出慈祥的笑容,道:“绣绣,爸爸很快就回来,你去和锦书哥哥玩会儿好不好?”
话音刚落,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包围了整个唐宅,唐家上下一片混乱,陆远山走进正堂,一身军阀装将他衬得更加威严挺拔,他的眼神十分凛冽,扫了扫堂内,对面前的唐锦华说:“很抱歉,唐先生,今天你必须得死在这里。”
待唐家人回过神,枪口的方向早已正对着唐锦华的胸膛。唐锦书立刻遮住锦绣的眼睛,紧紧抱住她。
“陆司令,”唐锦华显得十分从容,“我知道我没有退路,可唐某还是想求您将粮价降下,现在民不聊生,整个北平乃至北国都陷入饥荒,只有您能帮助北国脱离困境,唐某,求你了。”
话音落,他便双膝跪地。
“你跪什么跪!”女人站出来大喊:“他是冷血无情的大军阀陆远山!他们军阀懂什么叫民不聊生吗!你给我起来!”
“夫人!”身旁的丫头抱住她,防止她上前。
这个女人叫秦霜,正是唐锦华唯一的夫人。
陆远山始终面无表情,握枪的手没有一丝松动,他冷如冰魄的眼睛扫了扫秦霜,视线又移回到唐锦华身上,淡淡说道:“我陆远山做事,用不着你一个商人来教。”
一声枪响,唐锦华兀地倒地,秦霜吓得瘫软在地,锦书和锦绣连滚带爬地到唐锦华的身边紧紧得抱住他,口中不停得喊着“爸爸”。唐宅上下哭成一片,都向唐锦华围了过去,唐家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见光亮。
陆远山收回枪,留下一句话便带人离开:“明犯军阀利益者,虽远必诛。”
说的人如陈汤上书汉帝的雄壮威武,听的人却如呈上郅支单于首级时,匈奴人的悲凉。
“陆远山!!”秦霜的眼里充满着憎恨与愤怒。
这段回忆,大概是唐家永远的噩梦。
夜色茫茫,空气中涌动着夜来香,夜莺啼唱,声声催人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