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如絮的风。
斑驳的城墙记录着过往的沧桑。
城楼已经不再是城楼的摸样了,月光毫无阻拦的倾泻下来,映在案台。
案台之上,一卷布锦轻轻躺在那里,一双净而修长的手时而抚着。
石砾忽而松动,脱离了本体,带动一串没有节奏的调子滑落着。
“小粥,是你吗?”
声音很轻,声音似乎也很怕着,怕惊扰着什么。
没有回答,石砾再一次滑落,是叹息的声音。
“小粥……”
声音还是很轻,声音似乎还是很怕着。
怕得不到回声?
还是怕得到了回声……
“承之……”
一个回声,却不是想要听到的那个。
“蜻蜓,你不该来。”
“我也不该不来。”
那叫蜻蜓的女子不知从哪里飘上城楼,却只是远远地立在那看着。
“如果你为我而来,我会很失望。”
陆承之轻轻将案台上的那一卷布锦小心翼翼的卷起,又从一旁取过丝绳,开始仔细的绕着。
“如果你是为它而来,你会很失望。”
它,看来就是陆承之手中那卷布锦了。
“我是为这江湖而来。”
蜻蜓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陆承之已将丝绳完全缠绕于布锦之上,而后负于腰间。脸扭向蜻蜓,那双眼,却是被白布蒙住的。
“这不是我的江湖。”
“但它属于江湖!”
蜻蜓开始有些激动了。
“蜻蜓,南宫蜻蜓……”
“不要提这个姓!”
蜻蜓忽然哭了,哭的很伤心。
“你知道吗?曾经这个江湖不该是这样,现在也不该是这样……”
蜻蜓只是哭着。
陆承之自顾自的说着。
“曾经我以为这个江湖就是我的江湖,可是我错了。”
“曾经我以为那个蜻蜓就是我的蜻蜓,可是我又错了。”
“曾经我以为天下就是我陆某人的天下!”
陆承之忽然停住了,胸口起伏不定着,沉重的呼吸。
“南宫蜻蜓。”
陆承之忽然又叫出这个名字,而蜻蜓显然因为陆承之的呼声而颤抖着。
“即便这江湖不再是我的江湖了,可我还是我…”
陆承之微微抬起手,月色皎洁,那只手却映出了苍白。
“可你不是蜻蜓,你是南宫蜻蜓。”
蜻蜓早已泣不成声,但手,却依旧放在腰间。
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了。
“南宫蜻蜓!我与承之早无意于这个江湖,你为何还要向条疯狗一样死缠烂打!”
远处又飘来一个女子,一身素装,束着长发,蒙着脸庞。
但女子脸颊一侧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若隐若现,破坏着原本那张精致的面容。
“小粥。”
听闻女子声音,陆承之顿时平静了下来。
“承之,我来晚了,不过我给你带了酒,带了好酒。”
小粥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精致的酒壶,壶盖未启,迷人的氤氲酒香却散了出来。
“十忘!”
陆承之一阵惊喜。
然而那蜻蜓却又颤抖了一下。
十忘。
十忘。
一忘落魄独身;
二忘烦恼缠首;
三忘追寻无果;
四忘痛苦凄凉;
五忘身凉心寒;
六忘窘境无助;
七忘人生得意;
八忘世间虚情;
忘天;
忘地;
唯忘我!
十忘,乃是陆承之偶得一酿酒古残方,试遍七山之材耗费三年时光才得完全的酒方。
这方子,曾经只有陆承之自己知道。
而今,又多了个小粥。
“知道当初为何我从不将酒方告知你吗?”
陆承之解开壶盖,微微抿了一小口,又珍惜的盖上。
“因为你忘不掉。南宫!”
小粥从怀中摸出两只玉杯,陆承之酒壶微倾。
壶中酒如绸缎般滑润而出滚入杯中,在杯中不断地旋转,旋转…
小粥亦如犒劳自己一般,将玉杯送至唇边,双唇微合,银霭袅袅向月宫飞去。
陆承之却将玉杯持至胸前,缓缓向蜻蜓走去。
近些,再近些。
握着剑柄的手却仿佛僵硬住了。
“出手吧,你不就是为了这东西吗?你该知道的,我修为都废了,只留下一身没用的轻功。”
近了,又近了。
蜻蜓手指作响,仿佛在挣扎着。
“出手吧。”
又近了,蜻蜓甚至可以透过那蒙在眼前的白布,看到那白布之后的空洞,令人眩晕。
“真的不出手吗?你要知道,这次不出手,下一次就不知是何时了。”
“哗啦。”
陆承之停了,因为他无法再往前走了。
“剑掉了…”
陆承之好心提醒着。
盛满“十忘”的玉杯送至蜻蜓眼前。酒依旧在旋转,但在蜻蜓眼中那是掉进去就再也浮不出来的深潭。
“敬你,最后一杯……”
蜻蜓眼前的酒杯开始倾斜,“十忘”连成一条线,就那样从玉杯中仿佛被扯出来一般。
杯酒倾尽,却不曾断。即便“十忘”落到冰冷的地面,也未溅碎。
仍旧是那样入绸缎一般柔滑的连在一起,旋转着。
但,却没有了一丝味道。
蜻蜓的视线从又空掉的玉杯中移到脚下。
脚下那是一潭深渊,正无情而疯狂的拉扯着她的魂魄,撕碎着她的身体,不断地下沉再下沉又下沉,沉入那无边无际无底的漆黑之中。
蜻蜓倒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倒下了。
很累,从来都没有那么累。
“她怎么倒下了?”
小粥不在意的问道。
“她……喝醉了。”
“不会喝就不要喝嘛。”
小粥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又伸出香舌舔了几分,仿佛人间珍品一般。
“你说的没错,我的酒,她不会喝。”
杯又倾,从陆承之手中滑落,跌下城墙,画上一个句号。
“啧啧,可惜了我找了好久的杯子。”
小粥亦举起空杯,发力向远远地地方扔去,不知道空杯会被跌落到哪里,那不是该考虑的问题。
“下次不要再给别人喝了哦,好可惜……”
小粥看着地上那谭深渊,露出心痛的样子。
可是陆承之看不到。
“好…不给别人喝了。”
陆承之收起酒壶,任由小粥拉起臂膀,跃出城楼,沉入月色浓意处。
城墙下,透着月光的玉杯静静的躺着。
也许,它再也不能盛酒了。
也许是它的悲哀,也许是它的荣幸。
十忘。
一只杯,只能饮一次。
“蜻蜓,等我,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一座普通的民居内,陆承之将笔轻轻搁下,随即又提笔,思绪片刻,那纸上又留下了几个字。
“江湖无趣,有你足矣。”
将笔又重新放好,轻轻吹干纸上墨痕。
而后将手旁信封打开,将折好的书信纸送入信封之内,再次提笔,在信封之上又留下四个字。
“蜻蜓亲启。”
该走了,尽管很不愿意去,但是这江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
踏出屋门,院内树下的老马打着响鼻,似乎在催促着。
“别急了,很快,你就自由了。”
陆承之抚着马背,老马顿时安静下来,脑袋左右摇摆着,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翻身上马,一跃而出。
大华,那个是非之地。
好不容易出来了,又要再回去了。
陆承之怀中有一封信,信中有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可以让陆承之再次踏入泥潭,也可以让陆承之独身上岸。
一切都要看陆承之改怎样做了。
明月城郊,落日谷内。
他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兄弟。
而他的兄弟却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
他也曾对陆承之说,他错了。
但是他现在说,即使错,他也要继续走下去。
江湖就是这样,由不得你我。
明明这个江湖是由你我所组成,却终究左右着你我。
柳灏涯说,江湖就是个作茧自缚的地方。
而陆承之觉得,江湖也是个破茧重生的地方。
而他却说,这本就不是我们的江湖,我们必须要将这个江湖彻底改变。
谁对谁错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对与陆承之来说,蜻蜓就是他的江湖,他的所有。
无论在这个江湖,还是他口中想要的江湖,都没有意义。
陆承之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说,你太犹豫。
于是为了蜻蜓,陆承之毅然决然的叛国而出。
他又说,你太果断。
事事就是如此难,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但是还得继续不是么?
只是曾经知道太多,懂得太多,反而不会做了。
而今真的做了,了断了,却不再那么清晰了。
其实陆承之还在犹豫,但是犹豫什么陆承之想不通。
如果换做柳灏涯,一定会不假思索的去做,无论成败,无论对错。
而经常柳灏涯如此说,陆承之就会笑笑。
他说,柳灏涯是刀,是他的刀。
而陆承之是鞘,是空鞘。但这鞘不是他的鞘,而是陆承之自己的鞘。
陆承之曾经也有刀的,很锋利,很迅速。
可是有一天,刀断了。
因为一个女人而断,女人就是蜻蜓。
刀断了,就不能再用了。
但是而今这把空鞘,还是被他拿来一用。
陆承之后悔,当初刀断的时候没有把鞘扔掉。
而今,这鞘还得再断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