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空气,冰冷的寒夜,无法入睡的心情。
单龙安静地躺着,像一条正在休眠的蛇,蜷曲着身体,只有心脏还在跳动,思维都已沉睡。他无法继续思考任何问题,只要一闭上眼,就感觉像掉进深渊中,万劫不复,难以呼吸。
“你没事吧。”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想睁开眼,却没有一点力气。
“连长,他休息休息就会没事了。”
说话的是个女护士,祁华山此时正站在她身旁看着单龙陷入沉睡的脸庞,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他醒来了马上通知我。”
“是!”女护士送走连长后,找来毛巾,浸湿后给单龙擦了擦脸,正要离开,突然被抓住了手,她想抽回,却被抓得紧紧的,一动就痛。
“不要走,不要走……你不会有事的,不要啊……”
女护士听见单龙模糊不清的呼喊,再也不忍心抽手,干脆坐了下来。她是随部队到达朝鲜的第一批军医,几乎每天都在生与死之间周旋,已经不记得究竟有多少战士离开这个世界,就连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但这不是麻木,而是已经无力麻木,她此时不禁也陷入沉思。
她叫白雪,来自杭州,长着一张俊俏的脸,腮红齿白,人如其名,战士们都开玩笑地叫她“白雪公主”。在朝鲜的这么多天,每天都在硝烟中穿梭,看着一个个生命从眼前消失,开始时会很痛苦,但现在,经历了太多,她的内心已经完全封闭,只能尽一个医生的职责,尽量减少战士的痛苦和死亡率。
她此刻盯着躺在病床上的单龙,那张熟睡中的面孔映在她眼中,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直到下午四点,单龙才终于睁开眼,他醒来时身边没有一个人,整个房间就像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狱,他这才知道这里是战地医院。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进来过,此时就想赶紧逃跑出去。但一个漂亮的女孩突然出现在面前,使他陷入了被动。
“醒了?”进来的女孩是白雪,她每隔一会儿都会进来看下病人的情况,见他醒了又问道,“饿了吗?”
单龙怔怔地摇了摇头,然后想坐起来,白雪忙上去扶起了他,同时说道:“连长来看过你,还吩咐如果你醒了,叫我马上通知他。”单龙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黑子,黑子在哪里?”
“黑子?哪个黑子啊?”
单龙这才想起黑子的真名,他叫陈锋。
“哦,他呀,刚刚从他大腿上取出子弹,还没醒呢。”白雪亲自参与了为陈锋手术的过程,所以很清楚他的情况。单龙这时候穿上鞋子,像要出门,但被白雪拦住了,问道:“你要去哪儿?你刚醒,好好休息吧,我还得去通知连长呢。”
“黑子在哪里?我要去看他。”单龙的口气不容置疑,白雪只得依了他,先去开了门,然后想扶着他,却被拒绝了,“我又没受伤,自己能行。”
白雪在前面带路,沿着走廊绕过几个弯,不一会儿就到了黑子的病房外。单龙轻轻推开了门,缓缓走到黑子面前,见他双眼紧闭,满脸苍白,心里微微痛了一下。白雪低声说道:“子弹伤了他的大腿动脉,失血过多,差点没救回来。”
单龙脑海中浮现出那惊险的一幕,突然就浮现出一张似乎还在狂笑的脸,猛然转身就往外冲去。
“喂,你要去哪里?给我站住,我……”白雪还没反应过来,单龙已经冲出了医院,白雪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了他的影子。
单龙径直来到了祁华山面前,倒把祁华山弄得莫名其妙,反问道:“你……不是在医院吗?怎么出来了?”
“没事了,我要见俘虏。”单龙心里憋着怒火,说起话来也带着火药味。祁华山刚才正端着杯子喝水,此时慢慢放下,盯着单龙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说道:“俘虏已经交代了,他是南韩人,仗着自己会说中国话,打算混进来当间谍弄情报回去,没想到半路上露了馅被你们抓住。”
“我要去见他。”
“他已经交代清楚了问题,你知道我们对待俘虏是有政策的。”
“但他杀了我们一个战士,不能就这么算了。”
祁华山心里也痛,先前单龙告诉他王德忠是一棵好苗子,有机会训练成一名好的狙击手,但还没真正走上狙击台就牺牲了,他能不心痛吗?当他第一眼见到俘虏时,也恨不得一枪毙了他,不过他是连长,不是刽子手,必须从大局出发。
“杀人偿命,血债血还,他当着我们的面杀了我们的战友,能这么算了吗?”单龙憋在心底的怒火开始往外冒,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愤怒。祁华山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不冷不热地说道:“他已经被俘虏,而且已经交代了所有问题,我们不是土匪,不能随便枪毙俘虏,你不是不知道。”
单龙不想再说什么,他知道此时跟连长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于是默默地转过身想离开,但被祁华山叫住了:“你等等,我还有事找你。”他收回脚步,却没转身,只给了祁华山一张背影。
祁华山慢慢走到单龙面前,盯着那张黑着的脸,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他太了解这个战士了,做事非常认真,尤其是在立场问题上从不会放弃自己的观点,此时虽然没再跟他在这件事上纠缠,但他心里一定有个疙瘩,这次回去后肯定会立马上狙击台,多找几个美国兵的命来祭奠死去的战友。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连长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单龙眉头一抬,却未言语。祁华山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最喜欢你的就是你的脾气,你很执著,也很仗义;不过我最讨厌你的也是你这副臭脾气,太倔犟,认准的事就不想回头。你呀,做事有股冲劲,但并不是对所有事都要这样,比如那天晚上,我听战士们说了,说明你具有一定的领导能力,非常好地控制了现场局势,要不是中途出了一点点小差错,这次行动应该是非常完美的……”
单龙听不出连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貌似表扬,却又带着批评的味道。不过他不想说话,更不想在这个他认为无聊的问题上继续下去,所以等连长的话告一段落时,立马说道:“连长,如果没什么事,我回医院去了。”
“回医院?”祁华山笑了起来,“我想你不是想回医院,而是要回到狙击台上去吧。”
单龙愣住了,连长居然猜中了他的心思,他确实在打着小算盘,恨不得马上提着枪冲敌人一阵乱扫,他要发泄,要为战友报仇,要平息内心的怒火。
正在这时,白雪突然出现了,她是来向连长汇报单龙的情况的,没想到也在这里遇到了单龙。单龙看见她时也愣了两秒钟,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扭过了头去。
祁华山看见白雪,老远就喊道:“我要你照顾的病人怎么跑我这来了?”
白雪看着单龙,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他已经没事了,可以出院了。”她本来打算说自己拦不住他的,但临时又改变了话语。单龙听见这个回答,也微微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见她正盯着自己看着,忙又扭过了头去。
“原来你就是大家都在说的那个狙击手啊。”白雪突然说起这个,单龙没任何表情地看着远处,没理会她的话。白雪到底是女孩,此时见单龙不理她,不禁变得有些矜持起来。祁华山看在眼里,假装冲单龙吼道:“你小子被人恭维两句就长了翅膀不成?臭德行。”又问白雪道,“陈锋没事了吧。”
“子弹已经取了出来,再多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祁华山点了点头,又对单龙说道:“现在你看中的两个狙击手,一个牺牲了,你得再好好观察观察,给我重新找几个出来。”
单龙还在沉吟,其实是在搜索到底还有谁符合一个好的狙击手的标准,祁华山以为他假装没听见自己说什么,顿时说道:“你没听见我的话?”
“报告连长,我听见了。”单龙挺起胸膛说道,白雪想笑又不敢笑,祁华山接着说道:“你现在马上回去给我物色人选,在找到合适的人之前,你不得登上狙击台。”
“为什么?”单龙闻言,突然就转过了身来。祁华山黑着脸说道:“这是命令,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好了,你赶紧回去吧。”
单龙还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说,愤愤地转过身,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白雪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还没回过头来。祁华山轻声咳嗽了两声,问道:“看什么呢?人都不见了,还没看够吗?”
白雪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面颊绯红。祁华山假装没看到这些,此时转移了话题,问道:“这段时间伤员情况如何?”
“死亡率有很大程度降低,但因为药物补充跟不上,仍然有很多伤员无法及时出院。”
“哦?后勤补给不是刚到吗?怎么又差药了?”
“是的,但是因为前期伤员太多,仍然跟不上需要。而且我们联系了后方,就是在最短的时间调集药品过来至少也需要一个星期……”
祁华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很多伤病员都是因为药品供给跟不上才牺牲的,这是最令他痛心的事,他情愿看见战士们牺牲在战场上,也不情愿战士死在手术台上。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白雪想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在离这里二十公里外有一座美军医院,那是专门救治美军重伤病人的,那种消炎药物使用范围非常广泛,我想在那里能找到我们需要的药。”
“美军医院?”祁华山陷入了沉思,这确实是可以尽快弄到药品的最好办法,但要从美军重兵防守的医院弄出药来,不仅危险性太大,而且可能性很低。
“要减少战士继续死亡的可能性,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