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魏伊始,禅宗在中国已流传了一千五百余年。其间,在经过了唐武宗时期的“会昌法难”之后,禅宗跃居为中国佛教的主流。我们往往将晚唐至宋末的“五家分灯”时期视为禅宗最兴盛的阶段。正如初祖达摩“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的付法偈所预言的一样,五家七宗的确立标志着禅宗的完备,印证了禅风的普遍。其实,在“五家分灯”之前的“支流派生”时期,也就是初唐至中唐期间,禅宗僧人的足迹就已遍布大江南北。这较之于后来的禅宗只在江南一隅盛行的场景来看,似乎显得更为繁荣一些。当时的禅宗支流,有牛头法融系、北宗神秀系、菏泽神会系、南岳怀让系、青原行思系,这些支系的禅风,有的互通互融,有的相互争辉,在禅宗史上均留下了辉煌的一笔。
中唐时期的西京长安,北宗一系曾盛极一时,后逐渐没落。继之兴起的是便是南宗各派,分别为六祖门下的光宅寺慧忠法席,菏泽系下的草堂寺圭峰宗密法席,南岳系下的章敬寺怀恽与兴善寺惟宽法席,青原系下的翠微寺无学法席。其中,慧忠与宗密两系未久即绝嗣,怀恽与惟宽两系也在会昌法难中遭到重创。所幸翠微无学禅师在会昌法难之后大敷禅教,使得翠微法席在长安地区乃至北方占据了首屈一指的地位。
§§§第一节 翠微禅师与翠微寺
翠微无学为青原行思下三世,其嗣法恩师便是由“烧佛取舍利”一则公案而闻名于世的丹霞天然。有关翠微禅师的记载,可见《景德传灯录》卷十四的《京兆终南山翠微无学禅师条》。文中记述了翠微禅师先于丹霞山参学,后于终南山弘道的事迹,遗憾的是并没有讲述他驻锡终南山翠微寺的时间与因缘,仅以“由是领旨,住翠微”一笔带过。
案《景德传灯录》卷十四《丹霞山义安禅师条》所记,丹霞天然圆寂后,丹霞寺住持的继任者为义安禅师,非翠微禅师。据此,某些学者认为:翠微在悟道之后并未随侍丹霞,而是直接前往翠微寺常住,时间也应该在丹霞圆寂之前。丹霞天然于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六月二十三日圆寂,那么,翠微无学住持翠微寺的时间也就在长庆四年之前了。
然而,据北宋时曾居丹霞寺的子淳禅师所言,翠微应该是丹霞寺的第二任住持,义安为第三任。可参考《丹霞子淳禅师语录》中记载的《丹霞第二代无学禅师真赞》:
皎月流辉,影澄寒水。
万有齐彰,太虚廓尔。
禅版曾酬上上机,
当锋未荐西来旨。
此《真赞》在《全宋诗》第二十一册中又称《丹霞第二代无学视野师》。从题目所记可知,翠微禅师字“无学”,法号应该为“视野”。文中“禅版曾酬上上机,当锋未荐西来旨”一句,讲述的正是龙牙居遁参谒翠微法席的一则公案。丹霞子淳之说与《景录》所说不符,那么,翠微无学前往翠微寺的时间,则需重新考证了。
考察翠微禅师在翠微寺的教学情况,我们会发现,有关他传法授徒的事迹记载都是在唐武宗会昌年间(841—846)之后的事情。
例如,嗣法于翠微无学的投子大同,《景录》卷十五说他于乾化四年(914)在投子山圆寂,居山三十余载。也就是说他离开翠微山、前往投子山的时间大约在唐僖宗乾符年间(874—879)。又案《宋高僧传》卷十三所说,他的世寿九十六岁,“法腊”四十六年。由此推之,投子大同受戒的时间应在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前往翠微寺的时间也正是在此之后。如此说来,投子大同参谒翠微无学的时间大概是在“咸通”至“乾符”年间。
又如《景录》卷十五记载,清平令遵于唐懿宗咸通六年(865)落发,后诣滑州(今河南滑县)开元寺受戒,再至江陵白马寺,继而前往翠微寺,文德元年(888)抵上蔡(今河南驻马店上蔡县)。由此推知,令遵禅师在翠微寺居住的时间应该是在“咸通”至“文德”的某个时期。
再如《宋高僧传》卷十二所述,洛浦元安于受戒之后参谒翠微和临济,后在昭宗光化元年(898)戊午十二月迁灭,享寿六十五,法腊四十六。由此推知,洛浦元安是在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十九岁时受戒,参谒翠微的时间自然在此之后。
又据《景录》卷十七所述,龙牙居遁十四出家,嵩山受戒,再参翠微、德山,随后依止洞山良价禅师八年,继而往龙牙山阐教,最后于龙德三年(923)九月十三日圆寂,世寿八十九。由此推知,居遁出家的年代应该是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又因《景录》卷十五记载,洞山良价于咸通十年圆寂,那么,居遁前往洞山的时间应该在咸通初期。由此推之,龙牙居遁参谒翠微法席的时间是在“大中”至“咸通”期间。
如上所述,“大中”、“咸通”、“乾符”、“文德”均是“会昌”之后的年号。若如前文所述,翠微禅师是在长庆四年之前驻锡翠微寺的话,那么他在“长庆”至“会昌”之间的二十余年并无在翠微寺传教授徒的事迹。据此,笔者以为,丹霞子淳的说法是正确的,翠微无学应该是在丹霞天然圆寂后首先继任丹霞寺的住持,会昌法难之后才在翠微寺大敷玄旨。
会昌时期,唐武宗敕令尽拆大型寺院佛堂,并下“杀沙门令”,勒令僧尼还俗,佛教受到空前的打击。当然也有一些不愿还俗的僧人,他们纷纷包裹头巾,异服出逃,潜藏于深山之中。如黄檗希运、沩山灵佑、无著文喜、德山宣鉴、芙蓉道楷等人。从武宗所下废佛诏令“上都(长安)、东都(洛阳)左右两街各留寺两所,天下州郡各留一寺,余悉罢之”的内容来看,丹霞寺和翠微寺也在拆除的范围之内。然而,如前章所述,翠微寺是由翠微宫舍之而成,并与李唐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会被例外保留下来,又因它处在终南山深处,则成为众僧避难之地的首选。而丹霞寺却是由丹霞天然在长庆年间所建,尚属新兴寺院,难免“废佛”的影响。正是这一因缘,翠微无学才会被迫离开丹霞山,前往翠微寺常住。
会昌之后,佛法重兴,终南山翠微寺在翠微无学禅师的带领下恢复了往昔的繁荣,四方禅子纷纷而至,法筵重开。为能广纳学人,翠微禅师又于咸通七年(866)在太和峪口构建了翠微下院,也就是后来的严福寺。自此,翠微寺步入了全盛时期。咸通十年(869年),翠微禅师心念故寺之恩,回到丹霞山主持了丹霞寺和妙觉塔的“再重修建”工作,使丹霞寺也恢复了禅风。唐僖宗闻翠微无学禅师之名,下诏请师入内供养。翠微无学在宫中“大敷玄教”,让僖宗十分高兴,于是被赐授紫衣,封为“广照大师”。
§§§第二节 翠微禅师的禅掌思想
翠微无学一生弘化的地点主要在南阳丹霞山与京兆终南山。在他的教化下,翠微寺成为唐末会昌法难之后整个西北地区最宏大的禅宗道场,并与临济、德山、沩山、洞山齐名。他的法嗣遍及陕西、河南、湖北、安徽、浙江、福建、江西等地,并不乏成绩卓越之人,其教化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翠微禅师能够有如此卓著的功绩,除了唐僖宗的支持之外,更重要的是跟他自身所具备的因机施教的智慧和深厚的禅学修养有关。
如上所述,翠微无学嗣法于丹霞天然,为青原行思下三世。能够在丹霞天然圆寂后继任丹霞寺住持,说明翠微无学的禅学修养已经得到了老师以及同修的肯定。同样,在恢复翠微法席之后,翠微禅师又能再次回到丹霞寺重修丹霞天然的灵塔,亦反映出他对先师的崇敬与感恩之情。可以说,丹霞的禅学思想对翠微的影响是非常重大的。然而,翠微的住世因缘与丹霞迥异,他不似丹霞那般狂放洒脱地周游天下丛林,而是以毕生的心血致力于道场的恢复,特别是在会昌法难中避祸于终南山的时期,势必会对旧有的禅风进行深刻的反思,使得他在机教方面又与丹霞的风格不同。
一、学嗣丹霞 无事为宗
我们来看翠微无学在丹霞天然座下悟道的因缘:
初问丹霞:“如何是诸佛师?”丹霞咄曰:“幸自可怜生,须要执巾帚作么?”师退三步,丹霞曰:“错!”师却进前,丹霞曰:“错!错!”师翘一足,旋身一转而出,丹霞曰:“得即得,辜他诸佛。一师由是领旨,住翠微。
如何是诸佛师?乃翠微禅师未悟之前的疑问。纵观禅宗史书,这一类的问话常常会映入我们的眼帘。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何是佛法大意?如何是本来面目?如何是正法眼?这些疑问看似不同,其实根本还是“见性”的那个问题。丹霞的回答十分凌厉:“自性那个东西,在自己的心中那么分明的显现,你这个可怜的人,居然还要在他入座下侍执巾栉、甘为奴役,这是做什么昵?!”然而,自性本自具足的言语,六祖早就有之,翠微又何尝不知呢?只是多年的参方,把这个问题始终贴在鼻子尖上仍然不能完全契悟,所以在初见丹霞之时,再次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而翠微又似乎提前预知了丹霞的回应,听到怒喝之后,马上后退三步,却得到了丹霞的否定。翠微改为进前,丹霞又连下两“错”。二人如此言行,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翠微的退步与近前,旨在向丹霞表示自己没有在“我、法”二执上立足,以求得明眼人的勘验。而丹霞所下“错”字,正是在接引学人时运用了“照用同时”的方法。用禅师们的话说,就是“知道这个便休”,果然明心见性了,也就到此为止了,多走半步就成了谬误。最后,翠微翘起一足,旋身一转而出,丹霞见状,随即下一转语:“若说是悟得了,倒也可以说是,只是辜负了诸佛。”翠微无学从此才真正契悟。
我们再来看丹霞天然参谒南阳慧忠的一则公案:
(丹霞)见国师,便展坐具,国师(慧忠)云:“不用不用,”师退步,国师云:“如是如是。”师却进前。国师云:“不是不是,”师绕国师一匝便出,国师云:“去圣时遥,人多懈怠,三十年后觅此汉也还难得!”
不难看出,上面所述两则公案唱的是一出戏,同样的退步与进前,不同的是丹霞“绕国师一匝便出”,翠微是“翘一足,旋身一转而出”。而“翘一足”的作略,丹霞天然的恩师石头希迁也曾在开示长髭旷时用过。由此看来,翠微在参谒丹霞之前已经遍游诸方,对禅法也有过体验,初见丹霞,便将丹霞以及石头用过的机锋恰到好处地照章搬来。丹霞自是心知肚明,才会在翠微退步与进前之时连下几次“错”字,并说他“辜负诸佛”。也只有在因缘契合、亲见明眼人之时,翠微无学才会真正地识得本心,抛却一切言语造作。
既然翠微无学在丹霞天然处“领旨”,那么他自然得到了丹霞禅法的心髓,而丹霞禅法的心髓,便是“无事为宗”的理念。
自丹霞以“无事僧”自居,并在后来的上堂说法中阐述了这一理念之后,古来许多宗门硕德均对此赞颂和弘扬。尽管六祖早年便有“本来无一物”的偈语,而对“无事”一说的专门提倡,是以丹霞天然为始。
在《景录》卷十四中,记载了丹霞天然之“无事”一说提出的因缘:
元和三年,师(丹霞)于天津桥横卧,会留守郑公出,呵之不起,吏问其故,师徐而对曰:“无事僧。”留守异之,奉束素及衣两袭,日给米面,洛下翕然归信,至十五年春,告门人言:“吾思林泉终老之所,”时门人令齐静方閤南阳丹霞山,结庵以奉事,三年间,玄学者至,盈三百众,构成大院。
天津桥是隋唐时期洛阳城南北交通的要冲,又称洛阳桥,集市酒楼聚集于两端,行人车马熙熙攘攘,为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段。丹霞禅师大似疯子一般地横卧于桥上,自然是出自于他那狂放不羁的性格。正如济颠禅师显现出“醉傲风颠”的形象又或是二祖慧可混迹于“淫坊酒肆”的事迹一样,这种异于常人的施教方式,正是禅师们的别有用心之处。当“无事僧”之语在丹霞口中徐徐道出之后,“留守异之,洛下翕然归信”,这说明丹霞的禅风虽然峻烈,但是“无事为宗”的禅学思想却恰到好处地彰显了禅法的底蕴,被大家所接受和奉持。
丹霞禅师于晚年时居于南阳丹霞寺,并在一次上堂说法中,再次阐释了“无事为宗”的禅学思想。师上堂曰:
阿你浑家切须保护,一灵之物,不是你造作名邈,得更说什么荐与不荐?吾往日见石头和尚,亦只教切须自保护,此事不是你谭话得,阿你浑家各有一坐具地,更疑什么禅?可是你解底物?岂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闻,阿你自看,善巧方便、慈悲喜舍不从外得,不著方寸,善巧是文殊,方便是普贤,你更拟趁逐什么物?不用经求落空去!今时学者纷纷扰扰,皆是参禅问道。吾此间无道可修,无法可证。一饮一啄各自用分,不用疑虑,在在处处有恁么底。若识得,释迦即者凡夫是,阿你须自看取。莫一盲引众盲,相将入火坑。夜里暗双陆,赛彩若为生,无事,珍重!
以往我们对于丹霞的印象,总是因为他“骑圣僧”、“烧木佛”的行为,而冠以桀骜狂妄之名。但是在这次上堂说法中,我们又看到了他循循善诱的一面。“一灵之物”指的便是佛性,丹霞首先肯定佛性是人人本有的,随即又讲佛性不可“造作名邈”,不可言语描述,连他的恩师石头希迁也只是“教切须自保护”。这样一来,便将学人的疑情逐步地引发出来。紧接着,“岂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闻”的话语又似当头一棒般将众人的拟思情识打断。照丹霞所说,便是无佛可成了,这段话似乎也可以就此结束。但是丹霞恐怕学人为此堕入“恶空见”中,又老婆心切地讲述了佛性“不从外得,不著方寸”,并让众人自己看取。随后又说“吾此间无道可修,无法可证”,既无道可修,又让学人“各自用分,不用疑虑”。虽然是只言片语,丹霞这种随立随破、随破随立的方式让众人的心识恰似翻江倒海一般。当此之际,又用“无事,珍重”一语作为总结,将学人驰骋的情识导入本然。
丹霞天然极力宣扬这种“无事”禅法,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破斥学人对外境的攀缘,从而休歇向外驰求的心识,回光返照,彻见本心。在他看来,只有达到“无事”的境界,方能心无挂碍、契入禅机。而翠微做为丹霞的嗣法弟子,自然也就从他的老师那里继承了这一禅法。
例如,清平令遵参谒翠微无学时问到:“如何是西来的意?”翠微回答:“待无人时即向汝说。”这里,翠微所谓的“无人”与丹霞的“无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无即无为,无有造作,是一种随缘超脱、任运天然的向上一路。按照丹霞的意思,无事即是“不可造作”、“不用经求”,乃至“无道可修、无法可证”。如果学人始终在心中安立着“人、我、是、非”等名相的话,自然无法彻证“祖师西来之意”。若想彻悟玄旨,必须要离一切相,达到那种“无人、无心、无法、无事”的境界。看来,翠微接引徒众的策略,仍然还是那“无事为宗”的玄机,以至于龙牙居遁在翠微寺参学了一个多月,居然会叹道:“每日和尚上堂,不蒙一法示诲!”
据《景录》卷十五记载,翠微的弟子如讷禅师,“自翠微受诀,乃止于道场山”。当有僧人向他请问的时候,如讷常以“汝自看”、“汝听看”的话语予以回答,至僧礼拜后才会下一转语。这跟丹霞“阿你须自看取”的接引方式如出一辙。看来,如讷在翠微处所受之“诀”,依然是“无事为宗”的禅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