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的江湖
一
晋城宇这个名字，听父亲讲，这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替我起的。
我从未见过母亲，除了在画上。每次想母亲了，便拿出她的画来仔细地端详，一遍又一遍，直到眼泪流干，直到年幼的我睡去，直到如今我长大成人。父亲在母亲去世以后也变得消瘦憔悴，身体每况愈下，青野堂似乎渐渐不如父亲刚刚接任堂主的时候那般兴旺显赫了。堂中的事务便大部分落在了我和翃延的肩上。
翃延是小叔的独子，小叔和婶婶在我的母亲去世不久后，就从海外传来消息，他们双双都未能从海难中幸免，无一生还。此后就遗下翃延一脉，无依无靠地生活了许久。失去双亲的翃延比我更加孤独，我们从小一同长大，一同习武，亲胜手足。
父亲对待翃延的态度令我有些不解，他虽不亏待翃延，但也不亲近他。我向翃延谈起过，他从不表露自己的想法，终日仍以笑脸相迎人，他在我看来依旧是那个孤单坚强的弟弟，受到任何委屈都会默默承受，永远都不肯麻烦别人。
我二十岁那年，金琳来到了青野堂，她是那样明艳活泼而迷人的女子，教谁看了都不得不喜欢。
金琳的师父——前清真人，是父亲的老友，多年前为了治疗父亲的病去西域寻药，此次带来一件宝物，虽然不能根治父亲的病，但是可以延缓他的病情。这件宝物就是血凝珠。
为了在江湖上扬名立威，同时也为了父亲和青野堂着想，翃延坚持对外宣称血凝珠实为水灵珠，我不太同意他的做法，因为水灵珠的消息若是出现在江湖上，就势必会引起纷争。我第一次与他有了分歧，但他有他的理由和顾虑，他最终还是将我说服。对外宣称水灵珠重回青野堂，不仅可以威慑其余两大门派，也能够激起本门弟子的信心，青野堂就不会再因为父亲的事情而失去人心。
但是这个秘密因为与我青野堂干系重大，因此知晓的人只有父亲、前清真人、翃延、我和金琳五人。
与金琳相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为这个女子，我甘愿交付一生。
求得父亲和金琳的师父的同意以后，我与金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两个月以后的七夕节，就是我们成婚的日子了。
华灯初上，我与金琳携手到梨园散步，商讨着婚礼举办所需的各种细节，回忆我们在一起的过往点滴。
行至“观海亭”，一眼就看到翃延一个人坐在亭中。
金琳玩心顿起，悄悄走到翃延的身后，趁翃延出神之际，金琳突然在他耳际大喊一声：“哥哥！”
金琳本以为翃延会被吓一跳，结果翃延镇定自若地站起来，转身对金琳笑着说道：“早就发现你了。”
金琳不快地撇嘴道：“哼，还是你厉害！”
翃延看到我也来了，欢喜说道：“大哥，快上来坐坐。”
我们三人围桌而坐，翃延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煮酒的家伙。我打趣说道：“翃延，你难道早就知道我和琳儿要来吗？还专门准备了好酒在亭子里等我们。”
翃延道：“好酒应该让好友一起喝啊！大哥，琳儿，你们快帮忙品鉴品鉴！”
琳儿先小酌一口，开心说道：“嗯！好香的酒啊！”说罢，又饮下一大口，出乎她意料的是，却被狠狠呛了一大头，急急咳嗽起来。
翃延笑道：“死丫头，活该！”
琳儿气的握起拳头来打他，他一个侧闪就避开来。
我道：“翃延，这酒是冰姨新酿的还是你从‘天香坊’买来的新货？”
翃延神神秘秘地说道：“大哥，这可是我昨天去前清真人那里讨来的好酒啊！”
金琳疑惑道：“我师父？不对啊，翃延哥哥，我师父对酒可是吝啬的很，他怎么会给你那么大一盅？你又骗人！”
翃延道：“我这次可没有唬你，这酒还真是你师父的。”
琳儿转转眼珠子想了想，突然惊呼道：“好啊！我明白了，翃延哥哥，原来这酒是你偷偷拿出来的！你看我告诉师父去！”
翃延笑了笑说道：“你当真要去告诉前清真人？”
琳儿斩钉截铁道：“不错！”
看到翃延毫不在乎，微微笑着。我说道：“琳儿，你可是又上当了。你也喝了这酒，不怕你师父连你也一起罚？”
琳儿恍然大悟，气愤说道：“你又骗我！”说着就挥拳向翃延砸去。
翃延也不躲，大笑着说道：“都是快要当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还要随便打人？”
琳儿缓缓收回拳头，半是羞涩半是温柔地看着面前的酒杯，然后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爽朗说道：“好酒！”
我们三人都高高举起杯盏，三杯相碰，高歌尽兴，一晌贪欢。
琳儿最先喝醉了，面色潮红，一双眼更加明亮。伏在桌上，兀自在醉梦里呢喃。
翃延喝的十分猛烈，一杯接一杯，我也劝止不住。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痛饮似乎只求大醉，什么都不顾了。翃延终于喝醉了，我看到他竟然第一次流了泪，他哽咽地说道：“大哥，日后再也不能像今日这样了，你有了琳儿，琳儿就总算是有了归宿了，我好想我们能够再像从前那样..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翃延低声抽泣。
我道：“翃延，即使我有了琳儿，你也还是我最好的兄弟，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相信大哥！”
翃延轻而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哥，我.。。我.。。”
他的话已经微不可闻了，没等我听清楚，翃延终于不胜酒力，沉沉睡过去。
许多事情不是人能够留住的，时间总会改变许多事情，但是最亲的人与最爱的人会在人的心里占据相当的分量，这是任何事情也不会改变的。
我守在翃延与琳儿身旁，静静看着他们二人熟睡的模样，直到天明。
二
七夕节来得很快，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青野堂今日满堂红彩，宾客盈门，热闹非凡。等到明月高悬，就是吉时，拜堂仪式将会正式开始。与琳儿成婚以后，我就该正式接任青野堂堂主之位了，从此以后，责任也会更加沉重。
吉时将至，所有宾客均已入了座，冰姨去房间找琳儿，因此不在席间，我看了一眼座上的宾客，不见翃延的身影，再看身边的伴僮，依旧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竟会缺席？
时辰到了，冰姨来到大殿上，众人正要欢呼着迎接新娘入场，却忽然诧异地发现，只有冰姨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她费力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吞吞吐吐地说道：“夫人..夫人她。”
“夫人出了什么事？”众人纷纷问道。
冰姨长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夫人被人给劫走了！二公子追了出去..”
我一身喜服也来不及脱下，在宾客的一片惊呼声中径直向琳儿被劫走的房间奔去。房间整整齐齐，丝毫不似被人动过的痕迹。只是一面朝南的窗户破碎了，看来劫持琳儿的人就是从这一面破窗逃走的。
我立即调动堂中弟子来，向冰姨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即刻带人前往寻找。
琳儿极少离开青野堂，素日里也从不与人结仇，不会是仇家所为。选择在大婚这一日劫走琳儿，这其中必定牵涉到门派纠葛。但是为什么，那人即使可以在大婚这一日趁着人迹混乱混进我堂中，又是如何通过层层防守进入琳儿的房间，将她从守卫眼底里劫走的呢？
我不愿见到琳儿受到任何伤害，我也见不得翃延出任何事。
成亲就此取消，事后只得由父亲和冰姨善后处理。
我带领一众弟子寻找了一夜，未果。
门中弟子都是武功精进的豪杰，修为颇高，虽奔波劳累了一整个晚上，却都精神奕奕，面无疲倦之色。
无奈，我们苦苦寻找了两日，两日未眠，琳儿的下落却半点也没有。在城里张贴了百来处寻赏告示，我们却再无它法。
我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无用，我连自己身边最亲最近的人都保护不好，又有什么能力能够担任堂主呢？也许翃延比我更加适合。
回到青野堂，我不敢睡觉，也不敢喝酒，强撑着身体也不知道能撑到何时。我想再次外出寻找，却又不知该去哪里寻找，琳儿消失，翃延也杳无音信。这两个我最在乎的人，瞬间就离我而去，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那么我真的希望我早一点清醒过来，醒过来..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下去，将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外出寻找的弟子终于带来了消息：发现琳儿与翃延的下落了。
来报信的弟子却面露难色，他仍旧沉声说道：“少主，请您跟随我速去！否则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这是什么意思？我心中暗惊，隐隐感到不祥。
十里城外，紫竹林。
青野堂的一众弟子分为两列站开，个个身着劲装，佩剑而立。我跟随带领弟子急速而行，穿过这他们中间，他们微微垂首。
紫竹林的尽头，带领的弟子站住。我看到了翃延，还有琳儿。
琳儿仍旧穿着一身华美艳丽的喜服，裙摆拖得很长，与她满头青丝一同曳地。她整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翃延守在她的身边，满面苍白，神情中无限哀痛。琳儿那样静静的躺着，好像睡着一般，好像她睡在我身边一样安详。如果不是她本该鲜红的喜服被鲜血浸染成暗红，我会真的以为琳儿只是睡着了。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怎么会这样？那个迷人活泼的女子，怎么可能在一瞬间就香消玉殒？我不信，我不信！
“琳儿，我来了，接你回家了，我们回去成亲了..”
“大哥！”翃延大吼一声，我清醒了几分。“琳儿已经死了，你没看见吗？”
很久很久，我开口道：“是谁。”
翃延咬牙切齿说道：“山海派，林家！”
三
琳儿出事以后，我再也没有半点心思管理堂中事务，事务全部交托给翃延，我还有一个希望——水灵珠。我已决心去海外寻找水灵珠。
水灵兽本是我青野堂的灵兽，在我堂中上九代的时候被那一任的堂主放养到海外天池，从此******均下落不明。这个消息被历任堂主死守，从未在江湖中走漏过。历年也有先人不断出海寻找，但是极少有人能够从海外平安活着归来，海难、外邦部族的刁难以及自身水土不服导致的各种痢疾顽病，随时都会夺人性命。翃延的双亲便因为这其中的缘故离世。但是即使风险再大，依然有希望，如果运气好，能够寻得水灵珠，那么父亲的病就有可能根治，运气不佳，我也可以早些见到金琳了。
出海寻找水灵珠这件事，我并没有打算隐瞒任何人，父亲是无论如何都劝止不住的，一个心沉意决的人，无人能劝。翃延认同我的做法，他说：“大哥，你尽管放心去吧，堂中的事务有我和叔叔，琳儿的仇我也一定会报！”
我无心怀恨任何一人，也无心报仇，仇恨无法让我所爱的人复生，唯有水灵珠。但是青野堂的尊严却是任何人都不能触犯的。
在海外闯荡了整整四年，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活着的最后一天。这些年以来，我亲身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每一次都与无常擦肩而过，每一次绝望的时候，会看到琳儿，看到翃延、父亲，还有母亲，然后我突然清醒过来，一个人带着所有绝望的堂中弟子乘风破浪，硬是从死亡的边缘逃生，活了过来。很多时候我都不明白，这究竟是冥冥之中先人的庇佑，还是我宿命未结，尘缘未尽？
整整四年，所有人都认定我一定葬身海外了，但是我依然回来了，带着命、带着堂中仅剩的三名弟子回来了。水灵珠依旧像个谜一般，谁也找不到它的踪迹。
重新回到青野堂的时候，青野堂已经在翃延的带领下更加兴盛，他才是继任堂主最为适合的人选，比我强千百倍的人选。
我们几人带着一身风尘和伤痕来到青野堂的大殿上，堂上高悬一张触目惊心的白色“奠”字，堂的正中央停放一口漆黑棺木。如果不是堂中地位较高的长辈或有一定分量的弟子，是不可能有资格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中央的。我的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
海外四年的出生入死，教给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再也不惧死亡，哪怕下一刻死去，我也能够平心静气地对待。但是看着亲人死去，那种剜心的痛却是不一样的，亲眼看着至亲至爱的人死在眼前，那种痛比自己受到凌迟的折磨更加沉重。
翃延自大堂中走来迎接我们，他虽然身着孝服素衣，但是一身的气宇轩昂，精神矍铄，比起四年前金琳刚离世的那一段消沉憔悴的模样，完全成了两个人。
看到翃延身穿的孝服我便猜到七八分了。翃延告诉我，杀害父亲的人是暮风门的魏绝音，这个女人骗取父亲的信任，假意与父亲成亲，在成亲的当晚，父亲喝下魏绝音动过手脚的酒，身中“蝶恋花”的剧毒，一直用来疗伤的血凝珠被她盗走，父亲也因此离世，连冰姨同样是为了得到水灵珠才居心混进青野堂的，魏绝音与冰姨是母女关系，两个人的目的都是得到水灵珠。
本来以为活着回来还能够见到父亲一面，在海外，感受最为深切的便是:无论有多少、多么珍贵的亲人离世，最重要的不是寻找到水灵珠让他们起死回生，而是珍惜当下在世的亲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错了，我本不该去海外，本不该去寻找那无妄的水灵珠，或许这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最对不住的便是我的父亲，小时候只想念母亲，对着母亲的画像默默流泪的时候，其实父亲也暗自难过，他的悲伤很少表露在脸上，却在心里划出深深的伤痕，无人能见。
我独自跪在父亲的灵前，守了三日。
四
失去父亲与金琳以后，我只剩翃延一位亲人，堂主我是无心继任的，更何况整个青野堂的人心都在翃延这里，青野堂有他在，我一切安心。
可是我也不能碌碌无为，毕竟青野堂是父亲和几代人的心血，我也要尽自己所能帮助翃延。为了水灵珠，山海派与暮风门都相继得罪我堂，百年以来，三大门派三足鼎立，各不相干扰，但是为了水灵珠，其余两派已经不断挑起纷争，使得我先后失去了两个亲人，是时候该算这笔总账了。
修养几日，我又重新拾起将要生锈的长剑，报仇，本是我最厌恶的，仇恨带给人的只有无止境的痛苦，毫无快感可言，但是有些事有些人却一次一次地逼着我去做，让我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如今山海派的掌门是林公船，林公船膝下有一子，名为林寻。林寻虽然武功不高，但是工于心计，善于用毒。文儿是山海派的护法，却一直在青野堂当差，她虽然隐藏得十分巧妙，但是一旦日子久了，总会露出破绽来，她的身份最终还是没有瞒过翃延。
而暮风门经当年与青野堂一番纠纷后，本来代代只传五名弟子的大门派，死一位、失踪两位，如今只剩下大弟子水伤大师、三弟子冰莲，以及水伤大师的首座弟子——魏绝音。冰莲就是冰姨，即使她用了十年时间来隐藏和伪装，但是人只有一旦遇见她苦苦追求的东西以后，再深的伪装也必定露出一点真相。翃延自然有他的法子堪破真相，更何况敌人本就在青野堂，敌人若是潜入府中，做任何事情决不可能滴水不漏。
魏绝音携血凝珠逃走以后，只会回到暮风门——幽兰山庄，将她们以为到手的水灵珠交给指使她盗取的人。
文儿既是山海派的大护法，也是用毒高手，父亲的死，有一大半是源于她。在翃延的计划下，我们故意把我将要带领青野堂的十三剑客前去幽兰山庄的消息公之于众，“蝶恋花”立刻就被文儿放到我们饯行宴的酒里，翃延在文儿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毒药返送给她，文儿为了以防万一，准备了解药，翃延便将毒药解药掉了包，文儿服下的，实际上是自己亲手调制的毒药，而我与十三剑客服下的，当然是文儿为自己和她手下准备的解药。毒药引子是幽兰山庄特有的梦兰，文儿也给冰姨种了这种毒药，冰姨一旦将毒源带回幽兰山庄，与梦兰相遇以后，就会毒发，并且扩散，由此看来，山海派的人也想要夺得水灵珠，那么正好，青野堂就可以借山海派的手除掉暮风门。只是，恐怕这个秘密，只有到她门死在“蝶恋花”的那一刻才会明白了吧。
我不得不佩服翃延心思缜密，万事想的那么谨慎。我似乎越来越看不透他，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和精明的头脑，又凭什么执掌青野堂呢？
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幽兰山庄之外，便是决战的的地方。三大门派汇聚的场面，没有日后江湖中传说的那样宏伟壮阔，没有侠客的豪气干云，这里只不过是一群武功稍精、身份稍显的剑客为了解决私人恩怨、快意恩仇而不得不相聚的地方罢了，仅此而已。
暮风门与山海派的过节，魏绝音与林寻的情与怨，被我在月光照不到的丛林暗处中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看到魏绝音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诧异，我无数次端详母亲的画像，我看得很清楚，这个世间竟然真的有与母亲长得如此神似的人，难怪父亲会想要娶她为妻，最终也因她而死。父亲离世的模样十分安详，也许是安心。这个叫魏绝音的女子，一定在父亲临终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父亲必定是将她当做作了我的母亲，他的心愿也得以了却了。
我看到魏绝音的双眼，满是凄凉与哀伤。她曾将真心交付给自己所爱的人，但是到头来反深深受到伤害，对她，我不确定自己能够下得了杀手，此时此刻，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被人利用的无辜者罢了。无辜者？我竟然差一点就忘了，正是她亲手杀了我的父亲。
这个女子，哪怕用尽自己最后的一定力气也不甘死在十三剑客的手里，其实我也不明白，她究竟是不甘心这样死去，还是为了保护林寻。
山海派一众人全部身中“蝶恋花”的剧毒，这本就是他们应有的报应。魏绝音亦身中此毒，她不惜用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功力来抗争的，究竟是什么？
十三剑客的二十六柄长剑与她相斗起来的时候，竟然无法速战速决！魏绝音硬是拖着那副看似柔弱的身躯也要血拼到底！二十六柄长剑竟然被迫动用最后的绝招——天穹！
魏绝音只不过是作困兽之斗，哪里还能抵挡天穹的进攻。眼看她将要丧命于剑下，我将自己手中的剑一把急速投掷过去，硬生生将十三剑客的天穹剑阵破解。
我走过去问魏绝音：“你这又是何必！”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她，但是她反正也是个将死的人，我又为什么不能给她最后的成全呢？
她果然还是为了那个将她伤的体无完肤的人。
魏绝音用她那柄跟她一样细瘦的剑支撑着自己随时都会倒地的身体，一步一步向林寻走了过去，我早就不忍再看她那般凄惨的模样，我转过身去，不愿再看到她，但是她和林寻的对话，我依然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字一句，都是一把利剑，一刀刀地再次将她割伤。她已不再哭泣，她早就没了眼泪，她的眼泪与鲜血已经一同流尽了。
可是她终究逃脱不了今日必死的宿命。
无人再用剑向她挥去。
她站在我眼前，如练的瀑布如同她的白色霓裳，只是，数不清的剑伤钉在她清瘦的躯体上，霓裳也被鲜血染红，我忽然想起琳儿死去的那副场景，与眼前的她竟是一般的模样，直教人心碎。
她将手中的剑掷到一旁，然后凌空躺下。在那一瞬间，她向我说了三个字，当时我没听见，但是她的嘴唇我却看得十分清楚，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她说的是：谢谢你。
五
为父亲守孝了三年，终于服丧期满。
这一日，翃延因为门派中的事外出，十三剑客也跟随他一同出了门，青野堂这几日由我来守。
自翃延外出办事以后，青野堂竟然显得分外冷清。
想起当年翃延、金琳与我三人在观海亭中畅饮的情景，那年少的日子竟然永远不能够再回来，但是那些欢乐，却历历在目，好像并没有过去很远。
我将金琳与父亲的遗物整理一番，然后全部烧掉。看久了，只会徒增相思与苦痛。
前清真人自金琳与父亲相继离世以后，就一个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他也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这样绝尘而去。他活得那样潇洒痛快，什么牵绊都没有。说他无情无义也罢，他不会在乎，唯一的知己和唯一的徒儿都不在了，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呢？
我来到他的房间，屋子整整齐齐，除了青野堂为他准备的东西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了。
如果没有来到前清真人的房间，我或许永远也不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
前清真人在他自己房间秘密地制作了一处机关，就在他床下放置靴履的位置，设置得极其精巧。前清真人的确会设计制造这一类的机关，这种机关也只有他这么个奇人才有本事做得出来。
前清真人的机关装载的东西，不过是一封信，寥寥四字，触目惊心：翃延无良！寥寥几字让我开始怀疑翃延，这些年我越来越看不透他，抑或是我从未将他看透过，这个与我从小一同长大的、唯一的兄弟。
这是前清真人刻意留下的信，他还是想将真相留给后人，留在这间房中，如果我没有偶然发现这封信，那么这封信将会就此封存，直到毁灭。
四个字，想要告诉人的，却绝对不止这么少，我究竟是该知晓真相，还是选择一个一无所知，将这封信放回去？如果选择后者，我还有可能有翃延这个兄弟。可是现实却是，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幽兰山庄外的断崖上，我迎风而立。将几支残香稳稳插放在断崖旁边，我的思绪又回到三年前。眼前仿佛还是魏绝音跳崖的那个场景，那么绝望的眼神。
每一年的今天，我都会来到这个地方，是为了悼念那个亲手杀死我父亲的女人、还是反思我自己是否做错了，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自从看了前清真人留下的信件以后，许多事情，似乎在那一刻都被我想通了。如果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一定选择忘记，那么多事情，那么残酷。
黄昏，新月初上。
翃延终于来了，他还是一贯的谦和有礼。
他道：“大哥，为什么在这里约我见面？”
我淡淡说道：“因为我想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翃延静默一阵，继而语气如常说道：“大哥，你想知道什么？”
我道：“其实我都明白了，叫你前来，只不过是想让你亲口对我说出来而已。”
翃延强颜笑道：“我知道的，大哥都应该知道啊？”
我转过身，有些气愤地说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要瞒我！翃延，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翃延脸色突然一变，嘲讽般地苦笑道：“这个样子？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大哥，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
翃延在那一瞬间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从来都不认识的人。
我道：“是啊，那么多年，我真的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你。”
他突然爆发般的吼道：“你不了解我？对！你的确不了解我！这都是晋无涯逼我的！”他又冷冷笑道：“那么多年，我真的受够了，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拜晋无涯所赐！”
我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道，“看来你不只不了解我，你连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我看着他所有的怨恨和委屈就像洪水般决堤，这二十多年以来，真的不知道翃延心底里竟然隐藏了那么多的痛苦。
“你的父亲，晋无涯，二十八年前为了得到茗夫人，顺利继任堂主之位，亲手杀了他的弟弟和弟妹，我的父母！全都惨死在他的刀下，你绝不知道。”他又继续说道：“你不过就是以为我的父母去海外寻宝丧生了，我告诉你，你一直活在晋无涯编织的谎言中，他一直都在骗你！因为他知道，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他，他的儿子，肯定会信他！”
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被自己最亲最信的人欺骗的感受，那时候，仿佛整个世间都没有值得自己再留恋的东西。
他又道：“大哥，你既然全部明白，为什么就不明白晋无涯？罢了，你信他，我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他是我最恨的人，我永生都无法原谅他！”
我道：“你那么恨他，就是因为他杀了叔叔和婶婶吗？”
他狂怒道：“我恨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杀父仇人，琳儿也是因为他害死的！”
琳儿，琳儿是因为林家劫持而死，与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他道：“你心里一定在想，你的父亲怎么会将琳儿害死？对吗？”我默然不语，他道：“你既然要我亲口告诉你，你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此处只剩你我，我把事情一一告诉你，我要你也来承受我所遭受过的所有痛苦！”
天色渐渐暗了，天边一弯勾月更加亮了。整个山崖之上，全部回荡着翃延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是致命的毒药。
“林家的确有一部分是为了阻止你继任新堂主才将琳儿劫走，但是他们真正要的是水灵珠！所有人都以为晋无涯手中的血凝珠是水灵珠，山海派的人也不例外。他们在你成亲的当晚，混入了青野堂，将琳儿劫走..”他忽然跪倒在地，面上尽是悔恨之色。
我道：“凭我青野堂的防守，是其他人可以随便混进来的吗？”
翃延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他道：“是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是为了除掉晋无涯。”翃延慢慢站起身来，昂头看着我说道，“从一开始打算将水灵珠的消息传到江湖，我就是想要所有人都来找晋无涯、来找水灵珠！但是我也因此害死了琳儿。”
每每谈到琳儿，翃延总是面露哀伤的神色，或许只有琳儿，才会短暂地让他做回那个单纯一点的哥哥吧。
“当然是我将山海派的人放进青野堂来的，否则谁能在你我二人的眼皮底下进来青野堂？林寻用琳儿作为交换血凝丹的筹码，我连夜传信回去通知晋无涯，可是他呢？他为了维持自己那副快要死了的躯体，竟然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翃延愤愤道。
“即使这样，琳儿又怎么会死在林家的手里？你又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琳儿，琳儿从来都守不住秘密，她得知我的计划以后，为了不让你为难，她..她就撞死在了我的剑下..。”翃延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我叹道：“我知道，你也爱她。”
“不错！我是爱琳儿，但她选择的偏偏是你！”原来他一直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得那样深，真是个可怜之人。我无法体会那种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将自己当作哥哥、对她有着深深的感情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致死都来不及说出口的痛苦。但我却明白，翃延对琳儿的感情绝不会亚于我。
可是我不得不一步步将事情的真相弄清楚，否则我就算是死，也没有颜面去黄泉见我的双亲，还有琳儿，就是真相再残酷，我也听下去。
我道：“你既然能将青野堂的人放进我的婚宴，你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有的计划，是吗？”
翃延道：“你猜的不错，如果不是我有心，文儿和暮风门的人，根本就没有半点机会活着离开我青野堂！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道：“那么我呢？我是否也在你的掌握之中？”
他道：“将琳儿劫走，能够延缓你继任堂主的日子，因为我知道，如果琳儿出了事，你就无心继任堂主。”
我道：“我去海外的那些年，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他道：“对，你只要去了海外，我就有机会继任继任堂主，就有机会亲眼看着文儿将‘蝶恋花’一点一点地种在他的身体里！”
我道：“为了获得堂主之位，琳儿也是你可以牺牲的工具吗！”
他神色黯然道：“不，琳儿不是牺牲品，是我对不住她..”他怒火又起，急声道：“这一切都该算在晋无涯的头上，若不是他，琳儿就不会..若没有你，琳儿就不会有危险..不、不都是我的错..”翃延似乎变得有些痴狂，开始语无伦次。
我淡淡说道：“翃延，事已至此，今日为止，我两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他喃喃说道，“不是你欠我的！”
我道：“我不会杀你，你想要如何？”
他恶狠狠说道：“我想要你死！”
我道：“如果我死，能够让你放下，我心甘情愿。”
他道：“你说谎！你与晋无涯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道：“我最后只问你，如果我死，你愿意放下一切吗？”
他道：“反正琳儿也不在了，晋无涯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他像是同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道：“翃延，好好活着吧，不要恨了。”
这次约翃延出来见面，我就猜到将会是最后一面了，其实，看到前清真人留下的信以后，我仍旧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刚才，那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一切都真相大白，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切，那么我与翃延的兄弟情分就不会那么快断绝，假如我真的永远不知道一切，就对不住九泉之下的亲人。世间最残酷的事情，不是看着亲人离世，而是自己让亲人怀着恨活下去。
如果我的死，能够换回翃延心安，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终于亲身体会得到当年魏绝音从这山崖上跳下的感受了，无牵无挂。
我听见山崖之上翃延的声音，他大声喊道：“大哥——”空谷绝音。想来，他到底还是将我当作大哥，无憾。
行到奈何桥的时候，我必定比别人多喝下一碗孟婆汤，下一世，我一定要将今生全部忘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