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佝偻着身体走在街上,像霜打了的茄子。他的头发凌乱,眼神呆滞,两条腿机械而麻木的迈动着,连走过了自己的家门都不知道。
胡樵夫家的二丫坐在自家的柴扉前,抹着眼泪,嚎得惊天动地。看到萧寒行尸走肉一般路过,她哭哭啼啼的跑上去揪住了他的袖子。
“我偷偷养的鲤鱼被我爹拿去了,说要晚上煮汤喝,萧寒哥哥,你帮我找回来好不好?”
萧寒慢慢将头低下,眼神中一片空白。在二丫不甘心的长时间摇晃下,萧寒终于想起来面前的小丫头是谁,也听清楚了小丫头的哀求。
“你帮我把神仙找回来,我就帮你把金鱼找回来。”
“神仙?”
小丫头愣住了,哭花的小脸上满是茫然不解的神情。等她回过神来,萧寒已经踉踉跄跄的原路返回,一脚踹倒了自家的柴门,消失在小丫头的视线中。
脏乱的街道上,突然间狂风骤起,落叶混合着沙尘飞的满天都是。小丫头用手捂着眼睛,在手指的缝隙中向起风的地方看过去。她看到一股小小的有若活物的疾风,正打着卷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萧寒一脚踹翻了自家的柴扉,大踏步走到自己简陋的柴草屋内,心中突然生出由衷地不忿。他熟练的抱柴,生火,烧水,眼睛望着喷吐着烈焰的火灶,脸上刀雕斧凿一般刻着两个字:不服。
第一次遇到修仙者,因为自己的胆怯,就那般荒唐可笑的错过了。可是胆怯又有什么错?生在红旗下,长在河蟹中的人,一生不曾经历过风险波折,乍然见到咆哮的猛虎当面,没尿裤子就算不错了,还能如何?指望一个后世穿越来的小白脸儿将猛虎当作野猫,虎口胁迫之下依然镇定自若侃侃而谈,那不是扯淡吗?都说艺高人胆大,人没有底气,如何能有直面凶险的勇气?
第二次遇到修仙者,因为自己的多疑,还是错过了。可是二零一三年来的人,因为吃多了假奶粉注水肉地沟油,见多了坑蒙拐骗,利欲熏心,如何还能朴实而憨厚的信任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如果修仙的机缘就是因为性格的理由而错过,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服气。
如果说老天爷喜欢玩造化弄人的把戏,那么萧寒准备顽强的陪它玩下去。
已经失去的没有办法挽回,但是下一次机遇来临的时候,萧寒下定决心要紧紧地抓住机遇的命根子,让自己不再有错过的机会。
火光中,萧寒咬牙切齿,紧攥双拳,一向怯懦的眼神里蕴藏着前所未有的坚毅。
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作响,萧寒冷冷一笑,伸手去米缸里掏米。米缸是空的,萧寒充满杀意的眼神瞬间不再凌厉。
“不会吧,我才一天没有出去卖货就断粮了。”
萧寒想起自己前几日买卖货物的时候,积攒的还没来得及换粮食的毛皮和山货,懊恼的低声骂了一句脏话。他侧头看了看被自己随意丢在地上的烧焦了几处的鹿皮,脑海里猛然想起了那个野蛮美丽的小妖精,想起了早晨分手时她活蹦乱跳开心远去的窈窕背影。
萧寒脸上漾起了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暖笑意,喃喃道:“白玉那那小丫头,这会儿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里。”清脆的声音在萧寒身后响起,如银铃在风中轻摇,“胆小鬼,你嘴里的小丫头是说我吗?”
萧寒身体仿佛被谁施展了定身咒,霎时间僵硬无比。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一张玉雪般美丽的容颜主动的迎到了他的面前,晶莹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释放着浓浓的笑意。
“见到我是不是很高兴?”白玉背着小山般的包裹,看上去仿佛一个可怜的背负着巨大房屋的蜗牛,“你敢说不高兴,我就打死你。”
“见到你真高兴。”萧寒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是很假,“你怎么会来我家?”
“我无家可归了,想起你这里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茅草屋,我就来了。”白玉将巨大的包裹丢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散了一地。
萧寒心惊肉跳的看着那一地的凶器,半天才回过神来。见白玉自顾自收拾东西,一副就要在此安家乐业的模样,他立刻壮着胆子拒绝:“白玉,我可没有办法收留你。你看,我家这么小,这么黑,这么破,这么冷,而且只有一张床,只有草席,没有被褥。你身娇肉贵,如何能受得了这种委屈?”他是有了和上天抗争的勇气,但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和一个妖怪同居。
“我不介意啊。”白玉抿嘴儿笑着。
“我介意。”萧寒故作凶狠的瞪起眼睛,“男女授受不亲,你那个年纪,我这个岁数,同居一个屋檐下……”
“你不帮我,我就无处可去了。”白玉打断了萧寒的话,黑曜石般的眸子亮晶晶地凝视着他,嘴角弯弯,虽然一直都在笑着,眼睛却渐渐湿润了。渐渐的,泪珠慢慢涌了出来,一滴滴滚落着,淌满了脸颊。
萧寒看着那晶莹闪烁的泪珠,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小妖精在他面前野蛮过,暴力过,刁蛮过,唯独不曾这么柔弱过。他安静地看着这个突然间很无助的少女,从她眼眸深处清晰的捕捉到一抹难以隐藏的绝望。
那绝望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他想起自己被龙卷风挟裹而来的第二天,饥寒交迫的他冲上前不管不顾的抢了胖婶一个炊饼,转身拼命的逃。黑胖的中年女人跳脚大骂,骂声难听无比,而她那粗壮的双腿却自始至终不曾迈出过店铺一步。
后来萧寒以次充好,拿一株抹了颜色的旧皮草去蒙混胖婶的时候,胖婶的两条粗腿如风火轮一般,追得他绕着马蹄镇足足跑了三圈。而当他终于跑不动准备抱头挨揍的时候,胖婶气喘吁吁的停下了脚步,随后拎着碗口粗的擀面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落难的时候,有人愿意给一条活路,有心无心的伸出援手,这是人世间多么温暖而又值得留恋的美好啊!
“既然你无处可去,那就暂时留下吧。”萧寒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只是一个喜欢听经的小妖精而已,自己何必一定要拒之门外呢?再说,自己与这小妖精荒山野岭胆战心惊的相处了一夜,不也没有被吃掉吗?人世间的事,除了生死,还有什么真正重要的?既然性命无忧,自己到底什么好怕的?
他伸出手去温柔的为白玉拭泪,冷不防两排细碎洁白的牙齿猛地咬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把你的脏手拿开。”白玉眸子里的泪珠转眼间消失不见,适才还悲戚戚的脸蛋儿,突然间凶巴巴的板了起来,“我肚子饿了,你去做饭给我吃。”
萧寒好一会儿才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从施舍者重新沦为被奴役者。
“家里没有吃的了。”萧寒面露苦涩,想起小妖精通天的本领,小心翼翼的建议道:“不如你去打个猎物回来,我烤肉给你吃?”
白玉眼睛一亮,瞬间又黯淡了下去。她举起左手随意擦拭了一把嘴角若有若无的口水,哼哼道:“我不去。”
萧寒伫立了片刻,冷静的分析了一番,最终清醒的认识到自己拿小妖精毫无办法后,捡起地上烧焦的鹿皮,迈出走出了茅草屋。这一刻,风萧萧兮易水寒,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善良无比的收容了一个落难者,还是犯贱无比的养了一个小祖宗在家里。尤为让他悲苦的,是这小祖宗茹毛饮血惯了,偶尔还可能会吃人。
反正已经错过两次修仙者了,再悲催还能悲催到哪里去,收养个妖怪玩,也算是体验一回崭新的人生。萧寒不着调的安慰着自己,慢慢来到了胖婶的炊饼店。
胖婶的炊饼店和萧寒的茅草屋只有百余步的距离,但是萧寒慢吞吞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他和胖婶之间的恩怨情仇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理清的,所以他每次看到这个黑粗健壮的中年女人,多少有些心虚。
胖婶一眼看到了萧寒手里的鹿皮,犀利的眼神在明显烧焦的鹿皮上扫了一眼,心中顿时冷笑不已。一次又一次的来坑老娘,真当老娘是吃素的?
萧寒手捧着烧焦的鹿皮,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胖婶,忙着呢?”
胖婶铁青着脸瞪着他,虎目含威,碗口粗的擀面杖紧紧握在了手中,一个“滚”字在口舌之间压住,随时都有强势出击的可能。
“晚秋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萧寒双腿微颤,偏偏又眯着眼睛笑的灿烂无比,“昨天我看到你家的铁蛋光着屁股在后山玩尿泥。看他可怜,我就主动帮他湿润了一片土地。”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胖婶握着擀面杖的手紧了几分。
“胖婶,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铁蛋光着屁股满山乱跑呢?”萧寒义正言辞的数落着,“那可是你亲儿子,冻坏了怎么办?”
“关你屁事!”胖婶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拿去!”萧寒带着肉痛的表情将手里的烧焦过几处的鹿皮塞到了胖婶的手里,“给铁蛋做个兜兜,算是我这个做干哥哥的一点心意。”
“少来这一套!”胖婶将鹿皮丢了回去,“这破烂货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胖婶你这是什么话,鹿皮是我专程来送给你的,我什么时候说要钱了?”萧寒说的大义凛然,将“送”字咬的特别清晰,说完话转身就走。心中却在嘀咕:快点叫住我,快点叫住我,善良的胖婶怎么能白要贫苦人家的东西呢,怎么也得礼尚往来,回赠我百八十个炊饼吧。
胖婶拿着萧寒硬塞来的鹿皮,一时间愣住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确定太阳是在东边升起来的,心中就更糊涂了,至于礼尚往来什么的,压根就没来得及想。
萧寒慢吞吞一直走到了自己家,也没有听到胖婶粗厚的嗓门儿,心里立刻充溢了强烈的失败感。就在他惆怅万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腆着脸跑去讨炊饼的时候,胖婶的儿子铁蛋捧着三个刚出炉的热炊饼一溜儿小跑来到了他面前,双手奉上。
萧寒脸上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轻轻摸着铁蛋的头问道:“你娘让你送炊饼来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
铁蛋点点头:“俺娘说,‘把这炊饼给那小白脸送去,早点噎死他,老娘就舒心了’。”
萧寒拉长了脸回到茅草屋,将三个炊饼递给了白玉。白玉风卷残云一般将三个炊饼咽下了肚子,又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瓢热水,这才抚着肚子躺在草席上,舒舒服服的眯起了眼睛,吩咐道:“讲经吧。”
“讲你妹。”萧寒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专心收拾自己的货担,准备出去将积压的皮草和山货换成粮食,“趁着时间还早,我要出门卖货,你在家歇着吧。”
“不许你出去。”白玉在草席上坐起来,撅着嘴巴,“我手腕很疼,你过来给我讲经。”
“你手腕疼跟听我讲经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萧寒哪会理她,挑起担子准备出门。冷不防听到“叮”的一声,一把闪烁着寒光的三尺青锋剑砸在了他面前的石地上。
“别胡闹了,好不好?”暴力威胁下,萧寒无奈的转过身来,耐心解释着,“你是吃饱喝足了,我还扁着肚子呢。我不出去卖货,咱们以后哪有饭吃?”
白玉举起右手晃荡着:“不怕啊,等我手腕好了,我可以出去打猎,让你天天有肉吃。”
萧寒坚定的摇着头:“我一个大男人,岂能让你一个小女子养着。再说家里也没有水了,我先去挑桶水来。”
白玉的手依旧在晃荡:“不怕啊,等我手腕好了,家里的水都由我来挑。”
萧寒瞪着仿佛转了性子的小妖精,心中一阵阵纳闷。都说吃软饭是个技术活儿,怎么自己这么简单就得逞了。他看着小妖精的眼睛,一边防止她突然发飙,一边试探的说道:“家里也没有柴了,我去砍些柴来。”
白玉依然在笑:“不怕啊,等我手腕好了,家里的柴都由我来砍。”
萧寒得意的裂开了嘴:“我的衣服都脏了……”
话音未落,一只秀气白嫩的脚丫蛮横无比的踹在了他的面门上。
“你有完没完?”
白玉光着脚丫儿踩在地上,精致的小脸蛋儿重新板了起来,“非要我打你一顿,你才能明白你根本就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萧寒苦苦的哀叹了一声,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屏幕,找到大悲咒的释文,递到白玉手里:“你不当家,怎么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这样吧,经文在这里,你自己念,喜欢念多少遍,就念多少遍。我出门寻一日三餐,好不好?”
白玉将手机捧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板着脸蛋儿将手机还给了萧寒:“这些字怎么比划这么简单?我不认识!”
萧寒翻了翻白眼,未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你怎么当妖怪的,连简体字都不认识?”
茅草屋内突然间静寂无声。
萧寒手脚冰凉,后背上有冷汗慢慢流淌下来。他心肝胆颤的捏着手里只剩四格电的宽屏手机,心里后悔的要死。雾里看花突然间成了赤果相见,亲手撕下了遮羞布的萧寒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将是什么。
没有青面獠牙,没有血溅五步,天地间只有相对无言的两个人,一个面色苍白如纸,一个面色苍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