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苍群山横贯西北,绵延逶迤数千里之遥。此时正值九月,恰是万山红遍,秋林尽染的时候。
群山之中,星罗棋布一般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部落。人口最多,历史最久的,是群山偏西,距离凉州约有八百里路程的马蹄镇。
晨雾蔼蔼,炊烟袅袅,四面环山的马蹄镇笼罩在薄雾轻烟之中,远远望去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味道。
冉冉升起的旭日被几缕云雾遮盖着,散发出微弱而和煦的光芒。河水缓缓的流淌着,安静而从容。树林里不时的传来鸟儿欢快的叫声,让人听了心旷神怡。
萧寒坐在自家的门前,神态上既不安静从容,精神上也不心旷神怡。他用手抚摸着自己依然红肿的挨过揍的脸,心里纠结不已。
距离被白袍少女一顿胖揍已经整整三日了。这三日萧寒每日早早起床,挑着卖货的担子走家串巷,谋求自己的在古代的衣食饱暖。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条叫做欲望的河流在汹涌澎湃。白日忙碌的时候顾不得思前想后,但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反复的问自己,被龙卷风挟裹着流落到唐朝是身不由己,可是自己以后的命运和生活,真的就扎根在这仅有二百余户居民的马蹄镇上了吗?
马蹄镇的人一辈辈都在过着类似的悲苦生活。男人们穿着破裆露腚的粗布裤子砍柴打猎卖货,年纪到了就找一个粗手大脚的女人结为夫妻,生一堆到了十几岁都穿不起衣服的脏瘦孩子。在马蹄镇居民的眼里,这就是上天赐予的幸福生活。
刚刚来到大唐的时候,萧寒对马蹄镇百姓向往的生活嗤之以鼻。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除了融入进去之后别无其他活命的途径。马蹄镇四面环山,无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去过。萧寒不甘心的走访了所有的居民,最终才知道想要走出去,要翻山越岭,跋涉数百里的山路。
萧寒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挣到了足够多的钱,储备了足够多的食物,数百里的山路,不过是半个月的跋涉而已。于是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前世的智慧,巧合如簧的哄骗着淳朴憨厚的山里人,赊到了几张破旧的兽皮,精心包装修饰之后,以高于市场的价格倒手了出去。随后他东奔西走,低买高卖,以次充好,不断压榨剥削着劳苦大众,逐渐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桶金,马蹄镇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货郎。虽然这个货郎刁滑奸诈,但是看在他流落异乡好歹也是一条性命的份上,朴实的山民默认了自己的倒霉。
当萧寒攒够了粮食,背上包裹准备迈出小镇的时候,得到一个令他浑身冰冷的消息。马蹄镇富户马二家的牛,被一只浑身乌黑的野狼精拖去吃光了内脏。
原来不是不想走出去,是走不出去。马蹄镇周围的茫茫大山里,是有妖怪的。
萧寒有很长一段时间万念俱灰,他饭也不肯吃,觉也不肯睡,一心一意的不想再活下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传说中的盛世大唐,却偏偏要过着与历史无关的悲惨生活。
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是胡樵夫家里的小女儿二丫的一句话。八岁的小姑娘一溜烟跑到萧寒家里,从货担里拿走了一个粗糙的风车,然后趴在萧寒的床榻前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萧寒从病榻上霍然起身,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重新开始了自己日复一日看似绝望的生活。
世上万物无不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天底下既然有妖怪,对应的就肯定有神仙,最不济也有道教佛宗。马蹄镇在妖怪环伺的群山中,流传数代而存活至今,要说没有秘密,三岁小孩都不肯信的。
可是神仙岂是那么好遇的?
萧寒想起庙宇里骑虎的红衣少女,深深叹了口气。史上最悲惨的事不是遇不到神仙,而是遇到了神仙,没来得及许愿。
这几日来,他何尝不想再去庙宇里碰碰运气。可是一想起身穿白色锦袍的少女,他的心顿时凉了下来。挨一顿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正让他退避三舍的,还是白衣少女的身世来历。
少女肯定不是马蹄镇的百姓,马蹄镇二百余户居民,萧寒走街串巷,早就全部认识了。少女穿成那副锦衣玉带的模样,也不可能来自群山之中不知名的村庄部落。村庄部落里,都是一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命人,面容黝黑,皮肤粗糙,哪里养的起那么娇艳水嫩的美人儿?群山之中,除了百姓,就只剩下了两种人,一是神仙,二就是妖怪。自己曾经问过少女的身份来历,少女当时的回答是“如果我是神仙,又怎么会被人追的无处可逃?”
萧寒虽然极度渴望山外面的世界,但是他更渴望活着出去。虽然白衣少女在庙宇内并不曾伤害他的性命,但是一旦她哪日野性大发害了自己,自己却决计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长长的吁出一口浊气,萧寒挑起货郎担子愁眉苦脸的迈出了家门。
马蹄镇的街道扭曲狭窄,地面上有山石有黄土,坑坑洼洼。萧寒心事重重,挑着担子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浑然没发现身后多了一个白衣如雪眉目如画的少女。
路过的山民们看着他的身后,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卖炊饼的胖婶终是看不过去了,扯着粗厚的嗓子喊了一声:“小白脸,你身后的小娘子是哪家的?”
萧寒停下了脚步,瞅了胖婶一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冷笑了一声,说道:“胖婶,休要唬我!你莫不是想趁我回头的时候,从我货担里偷东西吧?”
胖婶闻言,一张黑脸顿时黑成了锅底:“你这刁滑无耻的小白脸,竟然倒打一耙?从来都是你趁我不注意偷我炊饼,我却什么时候拿过你一粒粮食?”
萧寒稍稍回忆了一下生活所迫下自己做过的旧事,一张脸慢慢的红了。与此同时,一只秀气的小牛皮靴挟裹着风声,重重地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萧寒鼻青脸肿的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的双手掐在了腰上,不等他骂出声来。脖领上一紧,他已经被人提了起来,那些即将出口的脏话立时都咽了回去。
“我在破庙里等了你三日三夜,你为何不去诵经?”伴随着兴师问罪的话语,一张玉雪般的容颜凑到了他的眼前,黑亮晶莹的眸子里蕴藏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怒火。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容颜,萧寒定睛观瞧,发现一把拎着自己的衣领将自己提到空中的正是将自己胖揍过的少女。他没有说话,只是紧张兮兮的四下里张望起来。他曾经想过,妖怪环伺的马蹄镇,既然能一辈辈流传下来,镇子上肯定有能镇住妖怪的东西。
可是瞧来瞧去,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脚踏祥云的剑仙,没有口诵经文的和尚,没有手持拂尘的道士,山民家门口的石雕门画也没有突然间活过来一飞冲天。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山民和一群流着鼻涕的孩童,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我在问你话呢,你瞪着小眼睛四下里瞅什么?”少女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萧寒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没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才是最好的结果。少女如果不是妖怪的话,自己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松手松手,你一个女孩儿家跟我一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萧寒试图双脚着地,努力了半天不能得逞,一张脸顿时拉长了,“你这样将我举在半空中不累么?”
少女眼里有火焰在隐隐燃烧。自己只是抓了他的衣领,他就大义凛然的说什么不成体统,那他在庙宇里紧紧地将头埋在自己的怀里,站立不稳的时候还伸手攥住了自己的胸脯,又算什么?她欲要发作,猛地想起来萧寒诵经时弥漫四处的正宗佛气,火气不知不觉又压下去一些。
“我问你为什么不去庙宇里诵经?”少女一把将萧寒丢到地上,眼睛里满是恼怒。
“诵经?我哪有什么时间去诵经?”萧寒虽说是怕了少女是妖怪才不敢去诵经,但是众人面前又岂肯露怯,“民以食为天,我家里又没有余粮,总要先挣一口吃食才好去顾及其他。”
“吃吃吃,你真是个吃货!你一日不去诵经,菩萨心里记恨上你,你以后都休想回家去。”少女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就往镇子外面走,“赶紧去诵经才是正经事。
萧寒被她拽的踉踉跄跄,反驳道:“一日不去诵经,菩萨就要记恨上我?你以为菩萨像你一样小心眼?”
少女强拽着他踉跄前行:“总之就是诵经要紧!”
萧寒不肯在众人面前落了子,偏偏又挣脱不开,只好以理服人:“你先容我把货担放回家去,这般摆在大街上,会被人偷光拿光的。”
“山民淳朴,谁会动你的破烂儿货。”
“不放回屋里,日晒雨淋之后,山货就要不值钱了。”
“本来也不值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锦衣玉食,懂个什么?”
“啰啰嗦嗦,你是不是男人?”
“要不是我自矜身份,是个自尊自爱的好男人,现在就脱给你看!”
……
二人渐行渐远,吵嘴的声音却随着风声一阵一阵传过来。
胖婶瞪着药农王伯,眼神里透着明显的八卦之光。药农王伯看着猎户张三,眼里带着一丝疑惑。猎户张三着看萧寒的邻居胡樵夫,期待能有让人兴奋的答案。胡樵夫眯着眼瞅了二人远去的背影,一巴掌拍在自己丫头的脑袋上,带着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回了自己的破屋。
众人一哄而散,胖婶回去卖自己的炊饼,王伯背着药篓上山采药,张三背着弓箭上山狩猎,小孩子们到处乱跑。只有萧寒留下来的那一担子山货,孤零零摆在街道正中,无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