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杨妈妈回娘家,孔家祖孙三代总是免不得要抱在一起好好哭一场,这次也不例外。尽管有清若在旁好声劝着,孔老太太还是哭得有些过气,反倒是祖老太太过来安慰她。
杨妈妈也有些歉意,连忙收拾了泪水,给孔老太太倒了水,见她顺过气以后就笑着转了话题。
“好在这发继媳妇倒是个手脚麻利的人,这么些天看着,就连我这个做媳妇都觉得惭愧。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死了男人,又孤儿寡母照顾大家那么多年,如今无依无靠的,要是不收留她,就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杨妈妈说。
祖老太太点点头,“人要比较才知道自己的满足,别光是想着自己的不好,整天都不会乐活。”
“阿嬷说的是,其实这么分家以后,手上反而阔绰起来了,海亭那边有肃三家的柏青小子在看顾,上回回来还特意给我捎了几块布,我瞧着花式质量都不错,这回给几个甥女带来。还有两块我灯心绒料,摸着可舒服了,回头让弟妹给阿姆和阿嬷做个贴身的背心袄子什么的。”杨妈妈顿了一回。
孔老太太心中是开心的,可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这丫头,分家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会来说一声,上回你两个弟弟去看望亲家的时候你就该说了。”
“阿姆,我哪顾得上那么多,那些日子我忙得是焦头烂额,老二老三那两个媳妇还有那个小姑都不像话,要不是有两个丫头在旁帮着,我都不知道得忙成什么样。”杨妈妈说着把清若拉到身边来。
孔老太太把清若拉到身边,一脸慈爱地抚摸着她,“好孩子,知道体贴你阿姆,你阿姆是个可怜的人,当初要是……”说着,作势又要掉眼泪,祖老太太变了脸色,轻咳一声,杨妈妈也无奈地喊了句,“阿姆,孩子在呢!”
“我就是知道她在才说给她听的!”孔老太太收住泪水,不满地说。
清若也怕极了孔老太太说来就来的眼泪,蹭到她身边,笑吟吟地说:“阿嬷且宽心,我和小如都是大姑娘了,往后会帮着阿姆照顾家里的。阿姆常教育我们,孝顺长辈是做人最基本的,别人怎么做咱们不管,咱们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我阿姆还说,这天底下少有阿嬷这样孝顺的媳妇,她是以您为榜样,我们当小辈的又怎么好落后呢。”
孔老太太是打小就跟在祖老太太身边长大的童养媳,或许跟孔老爷子的夫妻感情不深,但是跟祖老太太之间更像是母女而不是婆媳。一个能真正把媳妇当做女儿,自然也能让媳妇把她当做母亲去全心侍奉。
当然,这童养媳总是比较特殊一点的。但清若这番话却把孔老太太捧得脸上增光,杨妈妈偷偷使了个表情称赞她,连祖老太太也投来赞赏,看得清若有些不好意思。
“瞧你这伶牙俐齿的,以前可都是呆头鹅,什么话都不说。”孔老太太被赞得笑逐颜开,她确实是把祖老太太当做亲生母亲那般对待。因她自幼丧母才被送来当童养媳,长大以后丈夫常常跟她斗嘴闹脾气甚至离家出走,这家里就剩她跟祖老太太婆媳二人在家。几乎每次生孩子,孔老爷子都不在,祖老太太亲自照顾她,甚至好几次孩子生病出天花吓得她魂不守舍的时候,也都是祖老太太稳得住阵脚。
在这种危难见真情的磨练下的婆媳关系自然比寻常人家的要亲密许多。
“阿嬷,那是因为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太能说会道了,我站在旁边都被比下去了。”清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你这丫头,嘴巴这么甜。”虽然都是孙女,但听到家孙被这么称赞,孔老太太心里跟吃了蜜似的。
祖老太太便淡定许多,“你那两个小叔子都不是简单的,特别是那个小的。比使坏大概是老二抬的头,可是那老三估计是个脚底抹油的,被你那大家宠坏,没什么担当。没事发生倒好说话,有难在前跑得比谁都要快。”
清若听了忍不住暗暗感叹,祖老太太果然是明察,隔了这么远,居然也知道杨茂辉丢下妻儿自己跑出去的事。
杨妈妈撇了撇嘴,“可我那大家到现在都还是偏着他,好在大官对我还行,这回他明着把那笔款折给老二,可是他私下偷偷在城里买了两个店面说往后给两丫头当嫁妆。还有那长孙的份,说是往后要有承外祖的,就传给他。”
杨老爷子的意思很清楚,估计也是当杨妈妈不能再生了,所以默许了清若和发策的婚事,那所谓留给长孙的份额便保留下来转赠给未来的曾长孙,也算是帮着长兄看顾后人。
“阿姆,阿公真的这么说?”清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隐情。
杨妈妈说完才想起清若在场,顿了一下,又点点头,反正这事关乎她一生,就算被知道也无妨。孔老太太听了有些纳闷,“你大官能藏什么好东西,家都成这样了,那传家宝又是给了发策。”
“阿姆,策儿也不是外人了。”杨妈妈嗲了一声。
祖老太太瞄了媳妇一眼,冷笑道,“你真当杨家落魄的不成样?说到底杨家祖上是渔民转海商,好几代都是跑到南洋回来的。南洋啥样咱是不知道的,只听说去的是九死一生,但这一生就是荣华富贵,虽然折了好几代在这里头,谁知道有没有捞一笔回来。”祖老太太扫了在场三个目瞪口呆的中青幼三代祖孙,继续道:“从前朝起,南洋海商的事可从未断过,只是到了太宗驾崩海禁了好些年才渐渐没人跑外。”
孔老太太和杨妈妈都听了觉得杨老爷子那满满一架子的收藏应该都是南洋珍贵的宝贝,心里各种盘算能值多少钱。清若也为祖老太太的见识感到吃惊,虽然绵县距离江南一带也是逆水而上的,可到底还是偏远了许多。一个偏远略富庶的县城小老太太有这么深远的见识,让人不得不感到吃惊,就算是说书的也不一定知道那么多吧。
“老嬷,你怎么知道的?”清若忍不住问出声。
祖老太太原是沉醉在深虑中,忽然听到清若这么问,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幼时听人说书的,我也不顶准。”祖老太太顾左右而言他,杨妈妈并孔老太太二人对自家最高长辈的话从不抱怀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活得这么高寿,听多一些故事也正常。清若可不这么认为,却见祖老太太根本不给她继续发问的机会,又道:“前些许日子,李家大姑爷说邻近几个城都查子母钱查得厉害,你们家也是行商的,平素注意些,别沾惹上这事。”
杨妈妈连忙接话,指了指清若,“这个我知道,先前这丫头遭人掳去时,听说就是那伙人走投无路绑了去。”
孔老太太依旧偏离主题,急忙把清若翻了身上下打量,“那没事吧,有没有被人打?”清若被孔老太太紧张兮兮的行为弄得哭笑不得,都已经过去多久了,再说当时那是一场乌龙,虽然她没敢对别人说过。“阿嬷,你放心,我偷偷跑回来,没伤着也没被打。”
“那就好,木云到底还是偏了些,要不你们上城里来住吧。”孔老太太插嘴。
“阿姆,我也想啊,可是……”杨妈妈欲言又止,孔老太太会意,只能跟着叹了气。“对了阿姆,尚武跟淑娘是怎么回事,我看刚刚气氛好似不对劲,跟洁娘又扯上什么了?”
孔老太太望了大家一眼,杨妈妈立刻明了,寻了个借口把清若打发出去。剩下是大人之间的话题,不好在后辈面前数落其他长辈。清若乖巧地给三个长辈行了礼,悄悄退出门去,孔老太太这才不满地嗤道:“也不知道她娘家什么人挑的唆,前些日子一直嚷着要理帐,说她是长媳却拿不到家里的账本,尚武就跟她闹起来了。”
“就是这样吗?淑娘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料,斗大的字她认识了多少,看什么账呢?”杨妈妈皱了眉。
孔家长媳康淑娘是城里康家的庶长女,当姑娘那会儿,性子敦厚为人亲和,但不免有些傻大姐嫌疑。只因为家中只她一个庶女,之后连生了三个嫡子,所以她在家中的地位倒不比另外两个嫡妹低。可到底嫡庶有别,尊你长女,供你吃穿便有,但是说到读书识字算账理家,就不说康淑娘本身也不是那块料,即便她聪慧乖巧嫡母也不会让她越过两个嫡妹上去。
但祖老太太也是看在她这敦厚憨实能带子运的份上,娶了她当长媳。而蔡洁娘跟康淑娘的处境却全然相反,她是正室生的幼女,上头有三个哥哥,姨娘却生了两个女儿,所以她虽然也是被捧着长大,受得教育却跟几个嫡兄一致。早早就跟在父兄身边打算盘,以致到后来媒姨上门提亲,连一件绣品都拿不出手,被好几家嫌弃。
可祖老太太不嫌弃,她自家就有三个心灵手巧的女儿,长媳又是憨厚直率,她要的只是一个能帮助长媳理家,又能低调乖巧的,总之家和万事兴。
说起来,孔尚文年轻时也是城里不少人家惦记的好儿郎,给杨妈妈送嫁时,木云好些人家也都看上了。可他性子是拘不住的野马,到了二十都不肯成亲,是孔大姨和杨妈妈亲自回来撂话,若他再不肯成亲就当孔家没他这个子孙。后来娶了蔡洁娘时,他学着孔老爷子竟然跑到外面混了好些天不肯回来。带到他花光身上的银两,落魄归家时,蔡洁娘毫无怨言温声细语的关怀让他终于软了性子,决定好好共她过一辈子。
“康家最后还是落了,亲家母跟着两个嫡姑娘转。”
祖老太太只说了这一句,杨妈妈恍然大悟。
孔尚武娶妻时康家已经大不如前,正室生了两个女儿,两个侧室分别生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嫡母、庶子、财产之间不可调和的结果就是一个家被四分五裂。虽然他们不提,但康淑娘自己还是有芥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