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冻顶乌龙刚刚泡好,挪开茶壶,杨老爷子取了一个巴掌大的鱿鱼放在小炭炉上面烤。炭火微红,间或冒着细碎的星花,干透的鱿鱼被火烤得发热开始妖娆地扭着身躯,慢慢地舒张收拢,像是羞涩的少女掩了眉目,又似时光倒逆的花朵从盛开到待放,卷成一朵微开的花苞。经不起柔软的背骨被火烧得发脆,一捏一扳,发出清脆的响声,皮肤外那层淡淡的粉末烧出了大海的味道。
黑猫闻味而至,乖巧地站在杨老爷子脚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炭炉上那妖娆翻转的鱿鱼,静静地等待那最美味的时刻。
“你鼻子最灵,这个给你。”杨老爷子笑呵呵地扯下两根烤得焦香的长须,丢下地上,黑猫凑过去闻了闻,咬住鱼须忙不迭地跑开了。“真是容易满足的孩子。”
“三叔公。”发策进了门,正好看见这一幕,倍感温馨。
“策儿,你来了,坐。我刚烤了鱿鱼,要不要吃?”杨老爷子很殷切地推荐自己的成果,发策摇头婉拒,他也不恼,“你跟如丫头从小都喜欢这个,每次都要争半天,那丫头争不过还要哭闹一阵。呵呵,一转眼,你们也都这么大了。”
本来打算用过午饭就起身回县城,来木云已经好几天,事情接二连三的突发闹得他对承外祖这个担子愈发觉得沉重。好不容易才准备收拾行李回去,却被杨老爷子寻来说话。
发策不明杨老爷子忽然寻他来所为何事,听他提起旧事,顿时也觉得时间荏苒。他都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而杨老爷子也不复记忆中的风华正茂挥斥方遒,鬓发花白,顶天立地的脊背也被岁月压弯了笔直。所幸那眼睛依旧清明锐利,怒目一沉,饶是游手流氓也要先怯三分。
“三叔公记忆还是那么好,那么久前的事还记得。”发策恭敬回答。
杨老爷子笑着不回答,把烤熟的鱿鱼撕成细丝,包好收起,又洗了手:“若丫头自来都和如丫头不同,安静听话,如今愈发地乖巧了。”
忽然提到杨老爷子提起清若,发策心头一惊,忙不迭起身,战战兢兢地回答:“请三叔公责罚,是策儿疏忽,险些害小若伸出不测,我对不住三叔公、大舅舅和大妗的疼爱照顾
“别紧张,我叫你来不是来责怪你的。”杨老爷子叹了口气,清若的失踪他也确实捏了一把汗,但知道她平安归来后,心中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瞧你阿姆把你拘得,一点都没有年轻人的样子。”
“阿姆只是怕我年纪小,性子莽撞,族里多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落了笑柄不说还要丢阿公的脸。”杨家到底人多口杂,他又是承外祖的,许多事情本就比别人多了许多忌讳,也不怪杨竹眉整日都跟在身边叮嘱他做事小心,为人谨慎。
提起已故的长兄,杨老爷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这性子跟你阿公年轻时倒是很像,我阿爹当年最常拿我跟他相比,说我做事冲动鲁莽不如大哥。大哥九泉有知,见你如此,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发策依旧恭谦地站着,杨老爷子也没再勉强他,只是指了指博古架,“策儿,你上去帮我从上面左手第三个格子里取个紫檀盒子出来。”
发策点头照做,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取下来,递给他。却见杨老爷子看也不看一眼,推了回去,“这个是给你的。”
发策愕然,看着沉甸甸的盒子,望了杨老爷子一眼,轻轻打开。一个温润细腻的玉镯子和玉戒指,他愣了一下,“三叔公,这个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这本来就该是你的,有什么不能收。”杨老爷子啜了一口清茶,“这本是你阿公临出海前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他走了,我便把他转交给你,算起来也是物归原主罢了”
“阿姆没同我说起这事。”发策答。
杨老爷子嗤笑一声,“你阿姆知道个什么,她是丫头,始终是要外嫁,若不是你承了你阿公的香火,这盒子也落不到你手上。”心想杨竹眉必定没和他提起传家宝的事,便说道:“咱们杨家在木云也几百年了,虽然也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所幸是木云从未经过战火,所以咱们杨家才能十几代人一直传到现在。这个是隔代相传的,本是算不得多少钱的,只是当初喜崇公想要杨家百世源长,所以特地差人打了这玉戒镯子,传孙不传子,只有嫡长孙才能得,所以这事也不与外人说道。”
“可是三叔公,这要给也是给……”发策原想说给杨茂礼的儿子,可是话到嘴边才惊觉杨茂礼根本就没有儿子,若顺推传给发贵,似乎也有不妥。
杨老爷子知他想的是什么,点点头,“祖训确实也有明言,若长子无后,便顺推传给二子,但除了上一代,终究没失传过长孙。欸,你大舅舅没这个缘分也是没办法的,好在大哥有你这么个孙子。”
发策这下总算明白杨老爷子的意思,因杨老大爷早逝而且只有一个女儿,杨二老爷也早已失去了联系,所以这传家宝自然是落到杨老爷子手中。倘若不是杨竹眉执意要发策随母姓,那这盒子必定是杨老爷子的长孙获得。但问题就出在杨茂礼根本没有儿子,要是再顺推给了发贵,不说杨茂礼同不同意,杨茂辉就断然是不会同意的。
原本所谓传家宝不过就是代表福泽绵长子孙昌盛的意义,可是出现这这种情况,这好意头变成争夺的目标,就容易使得手足反目,兄弟成仇。所以杨老爷子早在得知发策承外祖时,便有了这心思,奈何人都有私心,总是寄望杨妈妈能生个儿子,好名正言顺地上长孙谱。
“按常理说,你比你那几个舅舅更有资格得到这个盒子,不过是个死物,被疑心人传了话,就变成烫手山芋,伤了感情也糟蹋了祖先的原意。”杨老爷子连叹了好几声,最后摇摇头,“回去吧,这事别对其他人提起。”
发策听了话,只能默默抱拳告辞,拿着那盒子顿时也觉得像烫手山芋。回了小院,急忙向母亲请招,不料杨竹眉却满不在乎。
杨竹眉拿着那个成色水头都仅属中上的玉镯端详了半天,忽然嘿嘿笑道:“三叔这招釜底抽薪可真绝,老二要是自己他苦心积虑想要长孙的传家宝落到你手上,估计得怄死。”
“阿姆是说二舅舅一直想要长孙谱也是为了这个盒子吗?”发策问。
“不然你以为呢,一个知海堂分了三份,一份还能有多少?”杨竹眉把镯子递回给发策,看他眉头紧锁,安慰道:“不过就是个玉镯子,你且收着吧。”
“可是阿姆,三叔公说过这是杨家的传家宝。”物有价而义无价,被赋予了传家宝这么一个巨大的高帽,即使是块泥土也得让人诚惶诚恐地奉为珍宝。
“所谓传家宝就是让你继续继续传下去,你且收着,待以后你成家生子复生孙,再传给你孙子便好了。”杨竹眉复又嘀咕了一句,“阿爹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
发策没有接话,看着那盒子里那所谓要传给孙子的玉镯,不禁出了神。
见儿子许久不接话,杨竹眉抬眼望去,见他呆呆的样子嘴角不住微微扬起。便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更是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也没打扰他,放他自个儿在幻想中偷乐。
“不好了,大姑姑,三婶和清曼堂姐在外头闹起来,阿嬷忽然又发脾气,我阿姆两头控制不住让我来请你去帮帮忙。”清若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怎么回事?她们怎么闹起来的?”杨竹眉听了急忙起身。
“我不清楚,今儿原是堂姐她们去照顾阿嬷的,后来好似三婶过去了,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阿嬷不开心,一个劲要赶她们走。肃三嫂来喊我们时,阿嬷在屋里一个劲地发脾气,谁都不让接近。三婶她们却在外头吵了起来,阿公刚刚出门去,估计快回来了,我怕被他知道铁定要出大事。”清若忽然深刻领悟和气生财的重要意义存在。
对于吕氏,清若实在无话可说,真心是杨家上辈子欠她的,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跟清曼这么个小姑娘吵架,也不嫌丢人。自打她平安归来,所有人像是有默契般对她被绑架一事都三缄其口,看在杨老太太如今都脾气和身体都好了不少,母女三人真打算出门去庙里上个香,祈个平安万福,谁知却出了吕氏和清曼这场闹剧。
她恨不得想问什么时候能分家,再跟她们相处下去,她迟早也会被逼疯的。
但这么想的显然不知她一个,跟着杨妈妈赶到现场时,正好听到吕氏在大声嚷着“分家”“阴谋”“流产”等字眼,听得清若心肝直发颤,心想莫不是真的闹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