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邑考走后,姬发还站在原地,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十年前,姬发还是个非常任性贪玩的孩子。过着和所有富二代的生活一样,衣食无忧,养尊处优。他父侯母后也极少管他。
记得他九岁那年夏天,天气有些炎热。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得欢畅,庄稼地的农夫喉咙却要冒烟。宫墙外的世界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贵不可言。
御花园的风景秀丽,夏日里也是清爽宜人。水边的杨柳像是江南温婉的二八少女,垂下柔顺的头发,娴静照水。
几对鸳鸯静卧水中,蜻蜓兀自飞来飞去,巡视着它们的地盘。
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里是御花园东南隅的芙蓉渠。
水之边,石之上,有一稚童,踮着脚丫,一只手尽力地往水中伸去,想要摘取莲蓬。眼看着就要摘到了,可是“扑通”一声,湖面溅起了大水花,这孩童落入了水中。
正是九岁大的姬发。可是他压根就不会游泳。他被呛了几口水,双手胡乱拍打着水面,嘴里因有灌进的水嘟哝着:“救~我!救~我~!”
幸好十三岁的伯邑考刚上完早课,来此散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没多想,就跳入水中救弟弟。
伯邑考使尽全力把姬发托举送上了岸,自己却体力透支,向水底沉去。姬发惊恐未定,一时不知道哥哥还没上岸。等他回过神来,不见大哥人影。他拼命大喊着“哥哥、哥哥,你在哪?”,却没有人回答他。
几个侍卫听到姬发的喊声赶了过来。等侍卫将伯邑考救上岸的时候,伯邑考已经昏迷不醒,肚子鼓胀,看来是喝了不少的水。
姬昌闻讯急忙赶到伯邑考的房间,御医正在救治他。所幸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伯邑考却大病一场,发高烧。
姬昌大怒,一个铁巴掌狠狠地打向姬发。年幼的姬发顿时歪倒在地,稚嫩的小脸立时出现五道紫青的指印,口角流出血。
姬昌骂道:“你这个逆子,害死你娘,现在又来谋害你哥。你从小胡闹妄为,我也懒得管你。没想到你今日胆大包天,差些酿出人命。我再不管教你,只怕我家以后永无宁日!”
父子之间多年积蓄的仇怨彻底爆发。
姬发嘴角噙着血,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说不出的诡异。他说:“好啊,你打死我啊,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你本来就不爱我,现在又要来尽父亲的责任了吗?这么多年了,别说你管教我,就是你来看我,又有几次?你知道我需要什么?知道我不喜欢什么?你什么时候送过我东西?你从来都没抱过我,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却要装作父亲的样子吗?可笑!你几时给过我半点父爱?你不爱我,为何还要生下我,要我遭受这非人的苦痛?!恐怕你连我的生辰也不记得了吧。也是,对你来说我本就是多余的,哈哈哈~~~~~”
姬发仰头大笑,却有着说不出道不尽的悲惨凄凉。
姬发突然起身拔出一旁的宝剑向脖子抹去。姬昌一把夺下剑扔在地上,喝道:“放肆!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吗?来人,将他给我带下去看管起来。”然后姬昌就走了。
这些年姬发始终想不明白,他父侯和母后怎么可以对他这个亲儿子这么冷淡,冷淡地就像自己是抱回来的,而且还是从仇人家抱回来的。
父侯说我害死我娘?我母后现在不是在宫里活得好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姬发找到最疼爱他的乳娘可卿,恳求她把真相告诉自己。可卿本来不想告诉他,可是禁不住姬发请求,便说出原委。
可卿给姬发讲到:“你生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她叫素心,和你父侯非常恩爱。后来,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便是你哥哥伯邑考。你哥哥的诞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你的祖父侯季十分喜爱这个长孙,说以后要将周国的基业交给他。
你哥哥出生四年后,你母亲怀了你。当时正在临产,而你父亲却在前线和商军打仗。这一仗,周国去的将士大多死光了。据回来的探子说,你父亲也身中流矢,兵荒马乱之下不知去向,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你母亲闻得噩耗,心中万分悲痛,一下子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
。。
十九年前,周国大夫人素心寝殿处。
一小宫女从大夫人房里慌慌张张跑出来说:“可卿姑娘,不好了,大夫人难产了。稳婆(接生婆)不知道怎么办,叫你快过去看看。”
可卿是素心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为人细心体贴,大家都很尊敬她。
可卿急冲冲来到内房,素心一脸病容躺在床上。
“可卿,你来了~”,素心有气无力地说。
“可有侯爷的消息吗?”
可卿摇摇头,说:“还没有。夫人你现在别想这些。应当先保重身体,将肚里的胎儿平安生下来。你母子俩都会没事的。”
稳婆把可卿拉到一旁小声地说:“我看夫人已经撑不了多久,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住一个。再拖延下去恐怕只会一尸两命。你还是赶紧问问夫人的意思,我也好做对策。”
可卿不死心问:“就没有两全的方法吗?”
稳婆摇头说没有。
可卿坐到素心床边哭泣,把稳婆的话告诉了她。
素心没有沮丧,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卿儿,你不要哭了。此生我已经很满足了,腹中胎儿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他生下来。只可惜我不能看着他长大喊我娘了。我这一去,我的夫君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请你帮我照顾好我两个可怜的孩儿。”
可卿已经满脸是泪,泣不成声道:“夫人不会有事的,你和胎儿都会平安的。”
素心微笑道:“卿儿,不要再说傻话了。让稳婆过来帮我把孩子生下来吧。”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素心满头是汗,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脸色惨白如纸。
“夫人,是个小公子”,可卿抱着刚生下来的婴儿流着泪笑着说。
素心:“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可卿依言把婴儿递送过来,婴儿啼哭不止。
素心摸着婴儿小脸,心中滋味万千、百感交集,轻声说:“长得真像他父亲。”
可卿哽咽道:“夫人,孩子还没有名字,你就给小公子取个名吧。”
素心思索片刻说:“就叫他发吧,姬发。像一颗小种子,破芽萌发,希望他能够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素心说完话,嘴角带笑,却慢慢地合上了眼,走了。
榻前哭声四起,许是受到惊吓,许是感知到母亲的去世,许是饿了,襁褓里的姬发哭得更加不依不饶。
窗外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庭院红花,风吹雨打,零落作尘。更那堪,美人迟暮,红颜薄命…
七日后,姬昌奇迹般回来了。
姬昌扶着素心的灵柩长跪,嚎啕大哭整整三日三夜,牵动了箭伤,昏死了过去。这个强大的男人,也有肝肠寸断的时候吗?在御医没日没夜地医治下,昏迷了七天七夜的姬昌醒了过来。
素心并没有下葬到城西郊的祖陵,而是在宫中开辟了一块地方安葬起来。
可卿抱着姬发到姬昌面前,说:“侯爷,这是刚生下来的小公子。夫人说叫他姬发。”
姬昌却正眼也没瞧孩子一眼,抽身离去,借酒浇愁。
这个男人也有颓废落寞的一面!
一生要喝多少杯,才能不怕醉?
三年后,姬昌迎娶了素心的妹妹婉心,这是一个年轻貌美升级版的素心,跟她姐姐长得十分相像。可是婉心却不是他姬昌的唯一、一生所爱。姬昌又广选妃嫔,充斥后宫。
姬昌将伯邑考、姬发交给婉心抚养。
可叹手心手背皆是肉,一个在天上,一个却是在地下。婉心见伯邑考受宠,又早早被立为世子,日后继承大统是迟早的事,所以她对伯邑考是极尽护爱疼惜。而对姬发,却冷淡至极,就好像他是一个局外人,从来没上心。
世人都说富贵好,锦帽貂裘绫罗袄。
可怜周家二公子,不是孤儿是弃儿。
幼时的姬发总爱问可卿:“他们为什么不爱我?我到底是不是我爹娘亲生的?他们为什么都只对大哥好,却从来对我是不管不问?我名字真是我娘取的吗?”
姬发到这时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可卿讲完了以前事,姬发英气的小脸布满了泪水。原来他娘亲是如此地爱他,用她的生命换取自己生下来。可笑自己以前还怨恨说“我宁愿他们当初不生我,我恨死了他们!”
九岁的他从此脱胎换骨像是换了个人,不再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不学无术的小孩,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变得勤奋好学、甚至到了苛刻恐怖的地步。
他成天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眉头像是凝结了一团愁云惨雾,从来没有舒展过。他找到了他人生的目标,他要为他母亲报仇!
他最爱读兵书,常常到演武场练习武艺。他功夫有很大的进步。
可他最爱去的地方却是因他而死的母亲的陵庙。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孤单地活着,他有了母亲希冀的陪伴。虽然她不在他身边,但他相信母亲一定在天上看着自己成长。
他一有空就去那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对着墙壁上母亲的画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有时他说累了,就在蒲团上睡着了。他有心事也只跟母亲说,虽然她听不见,也看不到。
他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初没有自己,现在的爹娘、哥哥一家三口该是多么地快乐!可是母亲既然选择了自己生下来,那他姬发就不能枉费母亲的心血,不能放任自流、自暴自弃。
所以每当他有一点小成就都会告诉阿娘,他今天会刻字,会打拳,会骑马,会削木头雕刻母亲的像,会…
从此他爱上了兰花,只因她生前最喜兰花的高洁清雅。
如今这陵庙,兰花处处,幽香撩人又神秘。皆其手植照顾。
十岁的姬发早早地从婉心的椒房宫搬到了甘藻宫,独居。
他夜里梦到了他亲娘素心。娘亲唤着他的名字。
他急忙跑上去,娘亲的怀抱温暖舒适。
姬发问素心:“阿娘,你不要离开我。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素心无限伤感地说:“我可怜的孩子。娘也好想你们。可是娘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姬发又问:“你要去什么地方?”
这时一阵大风吹来,姬发大急,死命拽着阿娘衣服,可是大风还是把阿娘给刮走了。
他哭喊着:“娘~娘~娘~”
姬发惊醒了,出了一身汗。被子被自己踹到了地上,泪不甘寂寞爬上了床,爬上了姬发的脸颊。
一生要哭多少回,才能不流泪?
屋外的北风呼呼作响。
起风了,谁来抱紧我,暖我一世凄凉?
童年,金色的年华,若耶溪畔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有的人盛满了快乐,有的人却不得不装下沉重的凄楚。
伯邑考的童年,每一天都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而他的童年,老天爷似乎忘记关闸,是一个怎么也下不停的热带雨季。
与姬发从武相反,伯邑考喜欢舞文弄墨、研习音律。
姬发送伯邑考埙、羌笛等乐器。伯邑考则送他一把精美的匕首。它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当晚,姬发梦见自己拿着这匕首插进了商帝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