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陈梦雷《松鹤山房集》,梦雷与李光地均中康熙九年进士,均入翰林,同省同年,通家相得,同以请假回籍。而十三年撤藩之变,耿精忠以福建叛,既逼梦雷从逆,又召外郡缙绅。光地自泉州安溪本籍至,以年家子先谒梦雷尊人。陈氏父子均劝光地勿受叛藩职,光地意未决。时杨文言在耿幕,与梦雷交密,梦雷约文言与光地相见,告以耿必无成,急归谋间道通疏京师,请兵由赣州径指汀州,精忠方以全力备仙霞关,大兵可由汀州直入闽腹地。朝廷得光地蜡丸书,致前敌行之有效,光地受上赏。十五年,精忠势蹙乞降,文言遂归。梦雷以十九年入都自陈,而朝议方以精忠为所属首告,降后仍通逆,召精忠对质治罪,而梦雷以职官从逆论死。光地为明其非得已,然不言其上疏请兵时梦雷亦预谋也。故仅得减死戍辽东,时为二十一年。至三十七年圣祖东巡,梦雷献诗称旨,召还京,命侍诚亲王邸。王命辑《汇编》一书,分类排纂群籍至三千余卷,校刊未竣而圣祖崩。世宗谕旨中改其名为《古今图书集成》。追论梦雷罪再遣戍,时梦雷年已七十一。所云藩变时之罪,圣祖早雪免之,且颇蒙恩赉,奖其文学,御书联语赐之,有“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之句。故梦雷以“松鹤山房”名其集。因怨光地,作《绝交书》行于世,世谓之安溪负友,成一公案。世宗于即位后追理梦雷前罪,实为与允祉为难,非圣祖怜才宥过意也。至杨文言以布衣入藩幕,在三藩未变以前,本不为罪。既变被羁,精忠降而脱归,所至不讳其在闽时事。十八年梦雷入都,文言与偕行。梦雷得罪无究及文言者。旋以天算绝学,应征入明史馆预修《历志》。清《国史·梅文鼎传》:“康熙间,《明史》开局,《历志》为检讨吴任臣所修,嘉兴徐善、宛平刘献廷、常州杨文言各有增定,最后以属黄宗羲,又以属文鼎。”盖文言之预修《历志》,尚在黄梨洲以前。当康熙二十六年丁卯,李光地自记其《陛辞问对》,尚言:“文言为耿精忠幕宾,闽乱起,被留为天文生。”圣祖但问:“渠晓《几何原本》否?”李奏:“似乎通晓。”上曰“西洋书文理不通者多,用渠理法,改成通顺,则尽善矣”云云。此见文言之依耿,圣祖时大廷公言不讳。而帝欲以中国文字改述《几何原本》理法,即今《数理精蕴》中之《几何原本》。而《精蕴》为《历律渊源》之一种,《渊源》为诚邸属文言所修,其宗旨盖定于是也。是时文言似尚未入史馆。后既预史事,又为徐乾学引参洞庭山书局。至四十年左右,乃由梦雷引入诚邸,修《历律渊源》。据光地《榕村语录》:“四十一年壬午,南巡至德州。东宫病,驻跸,语光地古尺及天上一度当地上二百五十里等事,云已叫三阿哥自京师细细量来,三阿哥算法极精等语。其时文言入邸未久,而诚邸之精算学,已为圣祖所夸,则亦非初无所解,尽倚办于文言,但或得文言指授而益可称许耳。
文言,字道声,《松鹤山房集》中皆称道声,而光地《集》中虽亦称道声,亦或作道生,唯戴铎启本及雍邸批辞[词] 作道升。当康熙季年,世宗已极注意道升之归诚邸。道声在闽,原无为耿丞相之说,世宗追诬之,以归罪于诚邸。此康熙六十一年世宗谕旨,不惜以天子诬罔匹夫,知其怨毒之钟于诚邸,不过忌陈、杨修书之能为诚邸博圣祖之欢心而已。自此诚邸若口无间言,当亦可保其躯命,以其究无挤其储位之实迹也。然卒不能免者,则必以诚邸知世宗嗣位真相,辞色之间,既不竭诚输服,将有发其隐覆之嫌。观其坐罪之词。多不成罪状,由世宗自行宣布,而诸王大臣加以描画,归结于父子革爵正法,由特旨改为拘禁终身,何其酷也!世宗所宣布诚邸罪名,唯见《上谕旗务议覆》中。《东华录》无之,想已为《实录》所削。兹录如下:
雍正八年五月上谕:“诚亲王允祉,自幼即为皇考之所厌贱,养育于外,年至六岁,尚不能言,每见皇考,辄惊怖啼哭。”
诚邸为世宗兄,诚幼时事,岂世宗所能置议?且此事岂论罪所当牵涉?
“及年岁渐长,则性情乖张,行事残刻。于皇考之前,则不义不孝;于其母妃,则肆行忤逆。是以皇考屡降谕旨,将其心术不端之处宣示于众。此举朝所共知者。”
诚邸生母荣妃,忤逆之说无考。唯于怡邸母敏妃之丧,在康熙三十八年,不满百日薙发,为圣祖所责,允祉自怨自艾,作《责躬集》。陈梦雷《集》中有《责躬集序文》:
“其接待诸兄弟,皆刻薄寡恩,诸兄弟皆深知其人而鄙弃之。”
诚邸拥护废太子,明见圣祖谕旨褒美之,其他刻薄,唯见本谕旨中怡邸丧事。诚邸有二兄,大阿哥以镇魇太子,为诚邸所发;二阿哥即太子,诸兄弟中唯诚邸救护之,为圣祖所赏。其余仇太子者自不慊于诚邸。若谓诚邸刻薄,诚邸无权,只有情谊之不浃,并无危害之相加。诸弟若果鄙弃其兄,即诸弟亦负不恭之罪,与不友等耳。此亦非论罪所当及。
“其待朝臣,则倨傲无礼;其待所属,则需索无厌。此亦中外所共知者。”
此为诸皇子所同然,世宗在潜邸时亦然。观戴铎启本即可见。
“从前二阿哥废黜之后,允祉居然以储君自命,私谓庄亲王曰:‘东宫一位,非我即尔。’其狂诞怪妄如此。”
在储位未定前,有此私语,但储位定后即不复觊觎,亦不当论罪。至独与庄亲王语此,则知世宗所深忌者杨文言代修《律历渊源》一书,当时必深契圣祖之意。庄邸在诸皇子中,亦习天算之学,圣祖甚重此学,故有此揣度。当世宗发此谕之先,庄邸正弹劾诚邸,以引起种种罪状,则前此私语,亦庄邸媚帝而举发之耳。
“皇考圣躬违和之时,朕侍奉汤药,五内焦劳,而允祉不但无忧戚之容,而且有欣幸冀望之意,为子臣所不忍言者。其天良尽泯,一至于此!”
自夸其孝,责兄不孝,并无违忤实迹,只想象于辞意之间,此不足以罪人,徒见己之不弟而已。
“皇考以东宫仪仗礼服,从前定制太过,特命廷臣纠正。允祉见廷臣所议,忿然谩骂,且云:‘如此则何乐乎为皇太子耶?’”
此本是为太子不平,不过心眼拙直,狃于前此之尊贵太子,后觉贬损太过,亦有何罪?然宗人府王大臣议罪,则描画之云:“当二阿哥废黜之后,允祉居然以储君自命,见廷臣更正东宫仪仗,辄忿然谩骂,此其妄乱之罪一也。”更引申于世宗谕旨之外,可谓善承意旨矣。
“康熙六十一年,皇考龙驭上宾,方有大事之夜,朕命允祉管理内事,阿其那管理外务。乃允祉私自出外,与阿其那密语多时,不知所商何事。此天夺允祉之魄,自行陈奏于朕前者。及朕令阿其那总理事务,阿其那则在朕前保奏允祉可以大用。此阿其那欲引允祉为党助,共图扰乱国政之明验也。”
大事之夜,兄弟间何以竟不可通一语。既自行陈奏,可知原无避忌。阿其那方任为总理,何能禁其有所保奏?若以当时被保奏为罪,则当时任彼为总理者,罪名岂不更重?
“允祉在皇考时,侵帑婪赃,逋欠累累。朕恐其完公之后,家计未能充裕,两次共赐银十五万两,俾其饶足。而允祉每以该旗该部催追数百两数千两之处,琐屑渎奏,怨忿不平。朕皆宽宥之。”
逋欠是康熙间诸王常态。及世宗令该旗该部催追,特自发内帑赡给其乏,此是世宗限制诸王之能事。诚邸不知风色,尚忿催追而诉于帝前,此实长厚太过。既称宽宥之,即不当论罪。而王大臣论之曰:“贪黩负恩之罪,法所难宥者一也。”则前之宽宥。乃为之并计加罪地也。
“举朝满汉文武大臣,皆受皇考教养深恩,而朕借以办理庶政者。允祉屡奏朕云:‘此辈皆欺罔之徒,无一人可信。’总之凡为国家抒诚宣力之人,允祉则视之如仇敌;而囗邪不轨之流,则引之为腹心。如允囗当日与允祉仇怨最深,及允囗逆节显著,朕令允祉搜其笔札,检得塞思黑与允囗书,有‘机会已失,悔之无及’之语。允祉竟欲藏匿,马尔萨力持不可,始呈朕览。又如允禵强悍嚣凌,顾私党而忘大义,朕革伊郡王,并伊子弘春贝子之爵,以教导之。而允祉于乾清门之所,为之叹息流涕:其比溺匪类,肆无忌惮如此!”
据此段谕文,正见诚邸于外廷无交结,而于诸弟则有恩私。与刻薄之说相反。罪之曰:“比溺匪类,肆无忌惮。”则亦所谓何患无辞者矣。
“又伊子弘晟,冥顽放纵,举动非法,乃不可容于人世之人。朕宽恩但令禁锢,而允祉以此衔恨于心。盖允祉溺此下愚之子,至尊君亲上之义,亦所不顾也。”
弘晟之不可容于人世,亦无事实。唯二年十一月庚戌,宗人府议奏:“世子弘晟,屡次获罪,俱蒙恩宥。今又讹诈银两,请革世子为闲散宗室,令伊父诚亲王允祉严加约束。”从之。六年六月己亥,又议奏拏[拿]交宗人府严行锁锢。如此而已。至衔恨于心,又无事实,特未能大义灭亲耳。
“又从前遣塞思黑往西大同时,朕将阿其那等党恶种种,面谕允祉。允祉奏以此等人能成何事。后又密折奏称‘阿其那、塞思黑等不忠不孝,罪恶滔天,若交与我,我即可以置之死地’等语。朕谕之曰:‘阿其那等罪恶当诛,自有国法,生死之柄,岂尔可操?尔此奏不知何心。盖允祉之意,欲暗置阿其那等于死,而不明正其罪,使天下后世议朕之非。比时曾向廷臣言之。’”
此在诚邸为希意太过,实非令举,但在世宗则亦无罪可论。
“数年以来,允祉进见,朕必赐坐,以朕勤政忧民之心告之,伊从未许朕一是字,且并未尝一点首也,但以闲居散适之乐,娓娓陈述,欲以歆动朕怠逸之心,荒废政事,以遂其私愿。”
弟为天子,勤政爱民;己为天子之兄,闲居自乐,正是各行其是。怠逸岂以此而歆动?古来中主,能以此谅其诸弟者多矣。世宗方侃侃而谈,使天伦之乐澌尽,岂不可愧?
“前年八阿哥之事,诸王大臣无不为朕痛惜,而允祉欣喜之色侵于平时。”
此或为太子旧怨,但既为世宗所罪,则对罪人无甚哀戚,亦不当论罪。
“至于怡亲王,公忠体国,夙夜勤劳,朕每向允祉称道其善,冀以感悟之。而允祉置若罔闻,总未一答。今怡亲王仙逝,因允祉素与诸兄弟不睦,果亲王体素羸弱,不能耐暑,是以未令成服,而果亲王再三恳请,允祉则淡漠置之。且数日以来,并未请朕之安,朕心甚为疑讶。今据庄亲王等参奏,不料允祉之狂悖凶逆,至于此极。以怡亲王忠孝性成,谟猷显著,为皇考之令子,为列祖之功臣。今一旦仙逝,不但朕心悲痛感伤,中外臣工,同深凄怆,即草野小民,亦莫不以国家失此贤王,朕躬失此良佐,为之欷歔叹息。况允祉以兄弟手足之情,乃幸灾乐祸,以怡亲王之薨逝为庆幸,尚得谓有人心者乎?又朕将褒奖表扬怡亲王之谕旨颁示在王府人等,众人宣读传示之际,允祉并不观览,傲然而去,尚得谓有君上者乎?”
兄弟之间,意志不同,乃道义之品评,非刑法所裁制。此固不当论罪。文中以庄亲王等参奏,定为狂悖凶逆,已至其极,则参奏中是否尚有别情。今检《东华录》“本月己卯,庄亲王允禄、内大臣佛伦等参奏:臣等奉命办理恰亲王丧事,所见齐集人员,无不衔恩垂泣。独诚亲王允祉,当皇上视临回宫之后,迟久始至。逮宣读皇上谕旨之时,众皆呜咽悲泣,而诚亲王早已回家。且每日于举哀之时,全无伤悼之情,视同隔膜。请交与该衙门严加议处”云云。参奏语不过如此。谓兄临弟丧不哀,何得加以狂悖凶逆之目?且兄不哀此一弟之丧,本非他一弟所能参论。又其不令成服,乃由帝旨,不成服之弟两人:果亲王则以恳请成服,为逆探言外之隐衷;诚邸则以遵令不成服,为拘守言中之明示。逆探者或有逢迎之能;拘守者何来狂悖凶逆之咎?
“允祉从前过恶多端,不可枚举,但因其心胆尚小,未必敢为大奸大恶之事。从前陈梦雷之案败露,朕若据事根究,允祉之罪甚大,朕心不忍,姑令寝息。及后为诸王大臣等参劾,宗人府议令拘禁,朕仍复宽恩,将伊降为郡王,薄示惩儆,而伊毫不知畏惧。今年又特加恩,复伊亲王之爵,而伊毫不知感激。兹当怡亲王仙逝,众心悲戚之时,而允祉丧心蔑理若此。是法不知畏,恩不知感,以下愚之人,而又肆其狂诞,势必为国家之患。朕承列祖之洪基,受皇考之付托,不能再为隐忍姑息,贻患于将来也。其作何治罪之处,着宗人府、诸王、贝勒、贝子、公、八旗大臣、九卿、詹事、科道会同定议具奏。特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