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腰起初挺不直,弯得像烟袋柄。一下子猛吸到阳光普照下的新鲜空气,使他晕眩。他蹲在白墙下,脑里思索喇嘛乘滑竿下山长行中所发生的事。喇嘛的虚弱以及现在得不到师徒会谈的刺激后,他流露出自怜-像病人一样,他也有很多。他那烦恼不安的脑一点一点地离开外界,就像一匹新马一旦被马刺戳痛便设法闪避它。从背篮中取得的文件脱了手不再为他所有,便够了,很够了。他想到喇嘛,想到这老人何以要踉踉跄跄地落入小溪-可是从前院的门可以看到的世界,那么大,使他没办法再连贯地思想。他凝望树木,广阔田野和藏在庄稼中的茅屋半小时,他的眼睛已变得陌生,不能再忖度东西的大小和用途。他在看的时候,一直觉得,虽然说不出来,他的灵魂与周遭的一切不能配合,如同一个小齿轮和任何机器都没相干,就像一架低廉的贝希豆榨糠机的一个齿轮闲置在角落里,清风吹拂着他,鹦鹉对他吱喳叫,后面房屋里的人籁-争吵、命令和叱责等等他充耳不闻。
“我是基姆。我是基姆。而基姆是什么人?”他的心灵一角问。
他不要哭-这是他一生最不想哭的时候-可是忽然轻易流出的傻泪珠从他的鼻子汩汩流下,他那生命的齿轮又几乎有声的咔哒一响,又扣搭在大干世界上。刚才在他眸子里显得毫无意义的事物一下子又恢复了应有的尺度,道路是应该给人走的,房屋是应该给人住的,牛群是要赶的,田是要耕的,男男女女是应该跟他们讲话的。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真实的-实实在在的-完全可以理解,跟他同为宇宙万物的一部分,不多不少,他拼命摇晃身体,就像耳朵里有跳蚤的狗,然后走出大门。有人报告老夫人,她说:“让他去。我已经尽了本分,其余应该由大地负责。等圣者沉思归来时,告诉他。”
半里外一个山丘上有辆空牛车,后面有棵小桩树-仿佛是新耕梯田上面的一座了望哨。基姆走近时,受柔和空气洗浴的眼睑越来越沉重。地是好净土-没有已经半死的新生草生植物,而是含有一切生命种子,有希望的尘土,他用脚趾试试土,用掌心拍拍,全身关节一个又一个地舒适地叹息,全身直躺在牛车影子里,大地和老夫人同样热心照拂,向他吹气,使他恢复因为久躺在帆布床上呼吸不到的空气而失去的精神平衡。他的头柔软无力地枕在她的胸脯上,他伸开的手向她的力量投降。他上面那棵有许多气根的榕树,连旁边经过人工处理木头已经死去的牛车也知道他想要的什么,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一小时又一小时,躺在那里比睡眠还要深沉地躺着。
近黄昏时,牛羊归栏掀起尘,使整个地平线都是烟雾,喇嘛和马哈布·阿里两人蹑手蹑脚地走来,因为老夫人家里的人告诉他们基姆到什么地方去了。
“真主!在旷野中怎可这样大意!”马哈布喃喃自语,“他可以挨一百次枪,不过这里并不是边界。”
“而且,”喇嘛重复他已经讲过许多次的话,“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的徒弟。中庸,和善,懂事,任劳任怨,旅途精神愉快,从不忘记,有学问,真诚,又有礼貌。他会得到很大的善报!”
“我认识那孩子,这我已经说过。”
“他是不是有那些优点?”
“其中一些的确是有的,可是我还没找到一个红帽喇嘛的符能使他非常真诚,他是的确受到很好的养护。”
“那老夫人好心肠,”喇嘛诚挚地说,“她把他当做儿子看待。”
“哼!半个印度似乎都对他如此。我只希望见到那孩子不受伤害,能够自由走动。你知道,在你们一起朝圣的初期,我跟他是老朋友。”
“那是我们精神上的结合。”喇嘛坐下,“我们的朝圣之行已经告终。”
“你一星期之前没有呜呼哀哉,可不是能归功于你自己。我们把你抬上帆布床时,我听到老夫人对你说的话。”马哈布哈哈大笑说,一面捋自己新染的胡须。
“我是在沉思心中涌起的其他事情,是那达加医生打断了我的沉思。”
“不然的话-”为保持颜面起见,这些话是用普什图语说的,“你就会在地狱里火热的那边终止你的沉思了-因为你虽然像孩子般天真无邪,却是不相信真主者和崇拜偶像者。可是现在,红帽喇嘛,该怎么做?”
“今天夜晚-”喇嘛讲得很慢,声调中充满了得意,“今天夜晚,他将和我一样除尽一切罪孽的沾染-当他像我那样有把握地摆脱臭皮囊,不再受轮回的束缚。我有一个征兆-”他把手放在贴胸那张撕破的轮回图上,“我在世的时期很短了,可是我将保护他很多年,要记得我已经得到真知,就像三晚以前我才告诉你的。”
“这一定是对的,我像我偷他表亲的老婆时提拉僧人所说,我是个不信神的人,因为我现在居然还坐在这里。”马哈布自言自语,“冒渎神灵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记得那故事。就凭这个,他到伊甸园去,可是你怎么把他弄去?你难道要杀他还是把他淹死在巴布把你拖出来的那条妙河里?”
“我不是从河里被人拖出来的,”喇嘛说得干脆,“你忘记其中经过了,我已经用知识把它找到。”
“哦,是的,”马哈布结结巴巴说,他又气又好笑,“我忘记了确实的经过,你的确是心有所知而找到它的。”
“说我会自尽,那倒不是罪孽而是莫大的荒谬。我的徒弟帮我找到那条河。他有和我同时清除全身罪孽的权利。”
“啊。他是需要清除,可是后来呢,老头子-后来呢?”
“在诸天之下那有什么相干?他跟我一样,一定稳可修得涅盘。”
“说得好。我本来怕他会骑默罕莫德的马飞走呢。”
“哪里的话-他必须去做教师。”
“啊哈!现在我明白了!那才是那小马应有的步法,他当然应该去做教师。比方说,政府现在亟须要他做书记。”
“他在那方面已有准备,我为他布施积了功德,好心必有好报。他帮助我进行我的搜寻,我也帮助他进行他的,法轮大公无私。噢,北方来的马贩子。让他当教师,让他当书记-那有什么相干?他终究会得到解脱,其余都只是虚惑。”
“有什么相干?在我一定非得要有他和我一起去巴尔赫以北六个月不可的时候!我带了十匹跛马和三个熊腰虎背的汉子北上到这里来,谢谢那没种的巴布,硬让一个生病的孩子离开一匹老马的家。似乎我一直在傻等,而一个小洋人则由一个老红帽子弄上了天晓得什么偶像崇拜者想像中的天堂,而我还以玩大游戏的一个角色自居呢!可是这疯子喜欢那孩子,我大概也疯得够瞧的。”
“你念的是什么祷辞?”喇嘛在红胡子用普什图语叽哩咕噜讲的时候问。
“全不相干,可是我现在明白了那孩子稳可进天堂,又可以进入政府机关服务,就比以前放心了。我必须去照料我的马。天黑了,别弄醒他。我可不想听他叫你师父。”
“不过他是我的徒弟。对我还有什么别的称呼?”
“他已经告诉我了。”马哈布硬自咽下胸里的闷气,站起来狂笑,“我不是你那个教的,红帽子,如果你在乎这种小事的话。”
“那算不了什么。”喇嘛说。
“我料到就是如此。所以我把你这没有罪,洗清罪孽把自己弄得淹死四分之三的人称做好人-一个十分好,你也无动于衷。我们现在已经谈了四五个晚上,我虽然是个马贩子,套一句俗话来说,在马腿之外还是能看得出圣洁,你也能看得出我们那位全世界之友,如何一见你便跟随上你。好好对待他,等你替他洗脚-如果对那小马是良药的话-之后,想办法要他回到这世界上去做教师。”
“你自己何不也修道,这样便可以陪伴那孩子?”
这个建议可以说是极其无礼,听得马哈布傻瞪眼,要是在边界那边,他不止要动拳头。后来他感觉出其中的幽默。
“慢慢来-慢慢来-就像跛马在乌姆巴拉跳过障碍似的,一只腿,一只腿也跳。我后来也许会到天堂-我准备那么做-大刀阔斧地做-这都是拜你那种率真之赐。你从没说过假话吗?”
“何必说?”
“啊,真主,听他的!在你这世界上居然‘何必说’假话?你从来也没伤害过人?”
“有过一次-在我没通情达理以前,用的是笔盒。”
“这又怎样?我把你看得更高,你讲的道理很好。你已使我所知道的一个人不改变动武的初衷。”他豪迈地朗笑,“那个人来的时候本来打算动粗抢劫,对,用刀伤人,行抢,杀人,把他所要的东西拿走。”“这是好傻的事!”
“啊!而且十分可耻,他见到你和少数几个男人女人之后,心里这么想,于是他放弃这个念头。他现在要去揍一个又胖又大的巴布。”
“我不明白。”
“真主不能让你知道!有些人学问很强,红帽子。可是你的力量还要强,保持它-我想你会的,要是那孩子不好好服侍你,撕掉他耳朵。”
这巴丹人扣上他的布哈拉宽腰带,昂头挺胸地大步走入暮色中,喇嘛居然从缥缈玄思中回到现实世界,目送那宽阔背部远去。
“那人不大有礼貌,又被表面的阴影所迷惑。可是他对我徒弟倒有好评,这徒弟现在领受到他的奖赏,让我替他祷告!……啊,你众生中最幸运的人,醒来!它已经找到了!”
基姆从深井般的梦乡中醒来,打个呵欠,喇嘛趋前照料并且弹指出声赶走邪神恶鬼。
“我睡了有百年之久。这是哪里-?圣者,你来这里很久吗?我出来找你,可是-”他含带着睡意笑着说,“我昏昏睡去。我现在完全好了。你吃过了没有?我们到屋子里去。我有好多天没服侍你了,谁给你洗脚?肚子、脖子、耳跳那些病痛好了吗?”
“没有了-统统没有了,你难道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我有猴子寿命那么长的时候没见你了。知道什么?”
“奇怪,我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你身上的时候,消息竟没有传给你。”
“我看不见你的脸,可是那声音像一面锣,老夫人做的吃食可曾使你返老还童?”
他窥望在柠檬赞残晖中盘膝趺坐的黑蒙蒙的身形,拉合尔博物馆也有一尊如来佛石像这样趺坐望着入口那个自动纪录旋转栅。
喇嘛一片宁谧,除了念珠的咔哒咔哒声和马哈布越走越远的扑扑脚步声以外,印度向晚时那种烟雾缭绕的寂静把他们围得密密的。
“听我说!我带来消息。”
“可是让我们-”
一只又黄又长的手突地伸出令其强迫肃静。基姆乖乖地盘起腿。
“听我说!我带来消息!搜寻完结了,现在得到的是奖励……情形是这样。我们在山地的时候,我仰仗你的力量活下去,结果嫩枝下垂,几乎折断。我们出了山区之后,我为你和其他的心事而不安,我的灵魂之舟没有方向;我看不出事情的因。于是我便把你完全交给那位有德行的妇人。我不吃东西,不喝水,可是仍看不见道,他们硬逼把食物送来,在我关闭的房门外哭,于是我跑到一棵树下的洼坑里。我不吃不喝,我坐着沉思两天两夜,使我的心灵脱离躯体并且按照规定的方式呼吸……到了第二夜-终于得到极大的奖励-明智的灵魂离开了愚蠢的躯干,自由纵横,这是我从没有达到过的境界,不过在这关头徘徊不已。你想想看,那真是奇妙!”
“的确是奇妙。两天两夜没吃东西!老夫人当时在哪里?”基姆暗自说。
“对,我的灵魂自由了,它像老鹰那样盘旋,看不见德秀喇嘛,也看不见别人,就像涓滴为水所吸引,我的灵魂也渐渐挨近超越一切的大灵魂。在那阶段,冥想中充满喜悦的感觉,我见到整个印度,从海中的锡兰直到雪山,还有我自己那个肃仁寺采石岩,我见到每个营地和村落,连我们歇脚过的最小村落也见到了。我是同时在一处看见它们。因为它们都在灵魂之内,这时候我知道我的灵魂已经超越了时空和物的虚惑,就由此知道自己得到解脱了,我看见你躺在帆布床上,我看见你在那崇拜偶像者的身体下面跌下山坡-都是同时在一处,在我的灵魂里看到的。我已经说过我的灵魂当时已经触及大灵魂,我也见到德秀喇嘛的臭皮囊在躺着,那达加来的医生跪在旁边,对那躯体的耳朵大喊。
后来我的灵魂便孑然一身,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我已经达到了大灵魂,和万物合化为一,我七情俱尽地沉思了一百万年,明悟了一切因果,然后一个声音喊道:‘你要是死了,那孩子怎么办?’对你的怜悯之心使我摇摇摆摆深受震撼,便说‘我一定要回到我徒弟那里去,不然他就得不了道。’一说出口,我的灵魂,也就是德秀喇嘛的灵魂,竭力挣扎,呕吐,有说不出的痛苦,退出了大灵魂,就像鱼产卵和鱼跳出水面,又像雨从云里落下,云之从沉重空气中出现,德秀喇嘛的灵魂就是这样挣出、跳出、退出,冲出大灵魂,后来有个声音喊道,‘那条河!当心那条河!’我俯瞰整个世界,就像以前那样,同时在一处看到-我清清楚楚看到箭河在我脚下,那时候我的灵魂受到一些邪恶或我没有完全清除掉的障业所阻挠,它缠在我手臂上,围绕着我的腰部;可是我把它甩开,像鹰似的飞向那条河去。我为了你把一个又一个的世界排开。我看到我下面那条河-箭河-落下时,河水淹没了我;我发觉自己又到了德秀喇嘛的躯体里,可是一切罪孽都消除了,那达加来的医生在河水里托起我的头。那河就在这里!在这里的芒果林后面-甚至连这里都是!”
“请真主大发慈悲!哦,幸亏巴布在那里!你是不是湿透了?”
“我为什么要留意那个?我记得那医生关心德秀喇嘛的躯体,他用手把它拖出圣水,后来你那北边来的马贩子带了帆布床和人来到,把那躯体放在帆布床上抬到老夫人家里去。”
“老夫人说什么?”
“我正在那躯体里沉思,没有听见,搜寻就是这样结束了。由于我积的功德,箭河就在这里,就像我以前所说的,它从我们脚下破土而出,我已经找到了它。我的灵魂之子;我已使我的灵魂从解脱之门挣扎回来以解脱一切罪孽,就像我这样得到解脱,没有罪孽!法轮是大公无私的!
我们的解脱已经肯定了!来吧!”
他在膝上叉着双手,微笑,正是一个已为自己和心爱的人争取到灵魂得救的人会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