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那高高的地方,夏季一过便冷得要死,”贺瑞先生密告说,“我每天晚上都怕那些本纳人会觊觎发款箱而抹我的脖子,我那些护卫笑我!天哪!我真是个胆小鬼,没关系,我会继续用土语说……我发了许多次消息说这两个藩王已经被北方收买;马哈布·阿里当时人在更北面,充分证实这一点,可是当局一无所为,结果我的脚冻坏了,冻掉一个足趾,我又发出消息说由我发钱给工人筑的那条路是在替外人和敌人修筑的。”
“替什么人?”
“俄国人,筑路工人已公开引为笑话,后来把我叫回南边去做口头报告。马哈布也回南边来。瞧最后精彩的戏来了!今年山口那边雪融之后-”他人又发抖,“来了两个以猎野山羊为名的外国人,他们带了枪,可是也带了测链水准仪和罗楹。”
“啦嗬!情形开始清楚了。”
“希拉斯和本纳都殷勤款待他们,他们许下很大的愿:他们带来礼物并以某个皇帝的喉舌发言。他们在河谷上上下下地走,说道,‘这里可以造一垛胸墙,这里可以造一座堡垒,这里可以守着道路挡住大军。’-指的就是我每月付出卢比筑的那条路,政府知道可是不采取行动。其他三个藩王,政府没有给他们守卫山口的钱,派人去告诉那两个人本纳尔和希拉斯为何不守信用。坏事干尽之后,你瞧,那两个外国人用水准仪和罗盘令五个藩王相信了一支大军今天或明天将往山口浩荡南下-山民统统很傻-这时才命令我贺瑞先生,‘到北方去看那些外国人干什么。’我对克莱顿大人说,‘这不是打官司,我们派人去搜集证据就行了。’”贺瑞巴布身子颤动,恢复讲英语,“我说,‘天哪,比方说,你为何不下半官方的命令给一个勇敢的人去毒死他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实在是非常疏忽职守。’克莱顿上校竟对我纵声大笑!这都是你们英国人那种讨厌的自负,你们以为没人敢图谋不轨!这完全是自我陶醉的鬼话。”
基姆慢慢地吸烟,他那灵敏的脑子则在根据他所了解的思量这件事。
“那么你就去跟踪那些外国人吗?”
“不,是跟他们相遇,他们将到西姆拉来,把猎得的角和头送往加尔各答制成标本。他们表面上纯粹是爱好运动的绅士,政府给他们特别便利。当然,我们总是这样做,这是我们英国臭脾气。”
“那么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的大,他们不是黑人。当然,各种黑人我都能对付,可是他们是俄国人,非常不择手段的人,没有证人在场,我可不要跟他们打交道。”
“他们会杀你?”
“哦,那倒没什么。我是斯宾塞的忠实信徒,我相信应该可以对付得了死这种小事,而死是我命里注定了的,你知道。可是-他们可能会殴打我。”
“为什么?”
贺瑞巴布这时候很不耐烦,把手指擦得劈啪响。“我当然应该在他们当地里做个临时工作,也许是个通译,或是个脑子没用、饿得要死的人之类,然后我想我必得尽可能刺探消息。这就和我装作一个医生骗那老人同样容易。只不过-只不过-你知道,欧哈拉先生,我不幸是个亚洲人,这在若干方面很不利,我也是个孟加拉人-一个胆小鬼。”
“上帝造出野兔子和孟加拉人。多么可耻!”基姆引用一句谚语说。
“我想,这是出于基本需要的进化过程,不过尽管这样说又有什么用,事实仍然不变。我是,唉,非常胆小的人!我记得有一次在去拉萨的路上他们要斩掉我的头(不,我根本没到达拉萨)。我坐下去笑了,欧哈拉先生,预料自己将要受到中国酷刑,我想这两个人不会用酷刑对付我,但是我希望能部署在紧急时能有欧洲人协助以防不测。”他咳嗽,吐出豆蔻,“这完全是非正式的征召,你可以说‘我不去,先生。’要是饭和你那老喇嘛没有要紧的事-也许你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也许我可以诱引他的幻想-我要你和我保持工作联系,直到我找到那两个喜欢运动的外国人。自从我在德里遇见你的朋友之后,我便对你很重视,这件事最后了结时,我会在正式报告里提起你。这将是你极值得骄傲的事,这就是我来的真意。”
“哼!我想故事的结尾是真的;可是前面那段怎样?”
“关于五个藩王的部分?哦!那当然是真的。比你所想像的还要复杂。”贺瑞恳切地说,“你来-呃?我将从这里直入杜恩谷地,那里林木葱郁,草地如绘,我将到莫苏里去-就是先生女士们所说的又老又好的门苏里·帕哈。再从那里取道兰姆浦尔进入秦尼。他们只能从那条路来,我不喜欢在寒冷的地方等待,可是我们必须等待他们,我要跟他们一起走到西姆拉。你要知道,其中一个俄国人其实是法国人,我的法语很不错,我在长德纳哥尔有朋友。”
“他一定高兴再见到雪山峦。”基姆沉思着说,“这十天以来,他简直没讲什么别的。要是我们一起去-”
“啊哈!要是你喇嘛情愿的话,我们在路上可以不相往来。我将在你们前面四五里。我贺瑞可不贺瑞(burry,急忙之意-这是则俏皮双关语),哈!哈!你就跟在后面,有大把时间。他们当然将要测定点的位置,然后测量,制图。我明天就动身,你如果高兴的话-后天动身,呃?你去想想,明天早上再决定。哎呀,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早上了。”他大打呵欠,连一句客套话也不说便慢腾腾地走回他下榻处,可是基姆没怎么睡着,他用印度语思量:
“这游戏真够大的!我在吉塔当了四天厨房下手,侍候我偷他账簿的那个人的老婆。这也是大游戏的一部分!那马哈拉塔人从南方-天晓得多远-来冒性命之忧玩大游戏。现在我也要到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玩大游戏,它的确像梭一样,在整个印度穿来穿去,尽我的本分享受我的乐趣-”朝黑暗处微笑,“都亏了这位喇嘛。也亏了马哈布·阿里-还有克莱顿大人,可是主要是这位圣者,他说得对-一个又大又美妙的世界-而我是基姆-基姆-基姆-独自,-只身-在这当中。我一定要看一看那些带着水准仪和测链的外国人……”
“昨天晚上争论的结果是怎么样?”喇嘛做完了早课问。
“来者是个走方卖药的人-老夫人的一个食客。我以论证和祷告消灭了他,证明我们的符咒要比他那些有颜色的水灵。”
“哎呀,我的符咒!那位有德行的女人还一心一意再想要一道新的吗?”
“想要得很。”
“那么就非得画一道不可,要不然她会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他摸索笔盒。
“草原上人总太多,我听说雪山人少些。”
“啊!那些雪山,还有山上的雪。”喇嘛撕下一小方块纸以便放在护身符囊里。“可是你对那些山峦知道些什么?”
“它们十分密集,”基姆推开门,望着在金黄晨晖中远处绵延不绝一片宁和、微泛紫色的喜马拉雅山脉,“除了穿洋装以外的时候,我从没到过那里。”
喇嘛带着渴望,嗅嗅吹来的风。
“如果我们到北方去,”基姆在日出时间,“是否王少应该在较低的山走,可避掉中午大部分的酷热?……符画好了吗,圣者?”
“我已写下七个傻魔鬼的名字-没有一个是有用的。愚妇把我们拖离正途,该有此报!”
贺瑞巴布从鸽栅后走出,以装模作样的仪式刷牙。他胖得人都圆了,熊腰虎背,脖子像牛,声音雄浑,丝毫不像一个“胆小鬼”。基姆几乎察觉不出地暗打手势表示一切顺利。梳洗完毕,贺瑞巴布便跑过来用花俏辞语拜见喇嘛。他们吃早餐,当然不坐在一起,后来老夫人多少戴着面纱在窗后恢复谈起她外孙吃青芒果闹肠气的事。喇嘛的医术当然只限于安慰性质。他相信黑马的粪和硫黄和在一起,放在一块蛇皮上服食是治霍乱的良药。不过他对象微表示的兴趣远大过科学。贺瑞巴布极温文有礼地敬重他的见解,喇嘛于是说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医生,贺瑞巴布回答说他对于宗教的秘密仪式所知极有限。不过至少-他谢谢神-自己在遇到一位大师的时候,不会有眼不识泰山,他自己是受洋人教导的,那些洋人对于加尔各答那些华厦真是不惜工本,可是他最先承认在世俗智慧的背后,还有另一种智慧-境界高深须孤独追求的沉思学问。基姆旁观着不胜艳羡,他所熟悉的那个口齿圆滑、满嘴殷勤赞美,神经紧张的胖先生不见了。昨晚那大言不惭的卖药人也不见了。眼前的这个人言谈文雅,彬彬有礼,善解人意-一个冷静严肃,饱经沧桑,甚有学识的人,向喇嘛虚心求教,老夫人私下对基姆说所谈的太深奥,非她所能了解。她喜欢的是符咒,用许多墨画,可以用水冲服吞下,一了了之。要不然神灵有什么用?她喜欢男男女女,也讲起她以前认识的小王;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和美貌;豹的衰败和亚洲爱情的怪癖;纳税、租金、葬仪,她的女婿(只是暗示,不过容易听出),育幼以及年纪不饶人等等。基姆对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兴趣浓厚的程度和她不久就要离开而留连不舍的程度相等,他脚露在僧袍下,蹲在那里把所有的话统统听进去,喇嘛则把贺瑞巴布提出的治病理论逐一驳倒。
中午时分,贺瑞巴布背上他那包黄铜的药箱,一只手拿着盛装时穿的漆皮鞋,一只手打着一把蓝白两色的花布伞,朝北向西杜恩谷地走去,他说那一带的小王很多找他看病。
“徒弟,我们在傍晚时凉快了再走,”喇嘛说,“那个又懂医术又懂礼貌的医生,证实那些山麓地带的人很虔诚,又慷慨,很需要一位导师。很快-那医生说-我们就可以享受清凉空气和松树的芳香了。”
“你们到雪山去吗?经过库鲁吗?啊,那可再好也没有了!”老夫人尖声说,“要不是得要照料这处产业有点分身不得,我就会坐轿子去了……不过那将是僭越无耻,我的名誉将受损害,呵呵!那条路我熟-每一段都熟。你会发现沿路的人都乐善好施-不拒绝道貌岸然的。我一定叫他们预备伙食,派一个仆人一路侍候如何?不要……那么我至少给你们做些什么。”
“夫人是多么了不起的女性!”厨房里喧嚣声起时,那白胡子老仆说,“她一辈子从来没忘掉一个朋友,也从不忘掉一个仇人,她的烹饪手艺-哇!”他揉揉他那又细又瘪的肚子。
结果有糕,有甜食,有塞米和梅子的冻鸡,炖得烂烂的-足能把基姆吃饱得像只骡子。
“我老迈无川了,”她说,“现在没有一个人爱我-尊敬我-可是我求神帮助,蹲在锅釜前烧东西的时候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我。下次再来,好心人,圣者和徒弟,请再来,房间总给你们预备好。随时准备迎接……别让女人太露骨地跟随你的弟子,我对库鲁女人很清楚。当心,小徒弟,别让他一闻到他那火山的气息便又跑掉……喂,别把米袋上下弄颠倒……圣者,请保佑这里全家,并且原恕你这女仆的种种愚蠢。”
她用面纱揩拭她发红的老眼,喉咙里发出哽咽。
“女人饶舌,”喇嘛后来说,“不过那是女人的通病,我给了她一道符,她在轮回上,完全被尘世生活所迷障,不过,徒弟,她有德行,既和善又慷慨好施,心地厚道,而且虔诚,谁会说她不积德?”
“我不会说,圣者,”基姆背上那些丰盛的食物,“在我眼睛看不到的时候,我曾想像她这样一个人不会受轮回之苦-因为她既无所欲又不作孽-简直像尼姑一样。”
“还有呢,小顽皮?”喇嘛几乎纵声大笑。
“我想像不出了。”
“我也想像不出,可是她在此生之前有过千百万个前生,她在每一生也许得到一点智慧。”
“她会忘了怎样在路上用藏红花炖汤吗?”
“你的心总是在不值一提的事物上,不过她有本领,我觉得精神完全恢复。到了雪山上,我会更强健。今天早上那个医生说雪的气息能使人年轻二十岁,他说得真对。我们将上山-那些高大的山-去听一阵雪水和树的声音。那医生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到平原来,因为我们只不过是在愉快的地方绕一绕罢了。那医生一肚子学问,可是他并不骄傲。你跟老夫人讲话的时候,我对他讲起夜里我颈后有晕眩的情形,他说是受热太多的缘故,需要清凉空气来治疗,我一想真奇怪自己何以没想到如此简单的疗法。”
“你可曾告诉他你的寻求?”基姆有点嫉妒地说。他满希望打动喇嘛的心的是他自己的话,而不想是贺瑞巴布的诡计。
“当然哕,我告诉他我的梦以及怎样因为使你求学而积功德。”
“你没说我是假洋人吧?”
“何必告诉他那个?我已经告诉你许多次你我只不过是求解脱的两个灵魂-他说-他只不过附带地说而已-那条河会像我所梦见的那样涌现出来-必要的话,甚至于会在我脚下涌现,得道以后,你瞧,我便脱离轮回之苦,那时我还要找什么解决尘世上田野之道,那些都是幻觉?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做梦,每天夜里都做同一个梦;我有本生经、我有你,世界之友,在你命宫中写着会有绿地上一只红色公牛-我没有忘-使你得到荣誉。我不是亲眼见到这个预言应验了吗。老实说,命运还是因我全力而发挥作用的呢。你为报答起见,应该帮助我找我那条河,寻找那条河是有把握的!”
他把他那张恬静、安详、象牙黄色的脸,面对着向他们招呼的雪山,他的影子在地上比他抢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