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要海-那汪洋无际的一片咸水?
那风暴前被风紧追,腾起,悬空,猛冲,
然后轰隆坠下的卷浪?
那滚桶一般,灰色,无沫,庞大。
而且越来越大的波浪?
水位线上镇静的轻拂-抑或疯狂。
的飓风漫天呼啸?
他的海在显见得不一致-其实下面完全一致的时候。
他的海达到了他存在的目标吗?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山民也同样想要他们的山!
The Sea and the Hills。
“我已经勇气再生。”E·23在利用车站月台上的喧嚣说,“饥饿恐惧令人神志不清,不然我或许也会想到这个脱身办法。我说的不错,他们来搜捕我了,你实在救了我的命。”
一群黄裤予旁遮布警察由一个热得出汗的年轻英国人率领,排开火车附近的人群,在他们后面有个矮胖的人像猫那样不惹人注意地慢步徐行,看样子,他是个律师的跑腿。
“你瞧那位年轻洋大人在看一张纸,他手上那张纸就是关于我容貌的描述,他们会搜查每一个车厢,就像渔夫在池塘里撒网一样。”
那队警察来到他们车厢的时候,E·23在掐念珠的腕子不断有规律地颤动;基姆则奚落他鸦片吃得迷迷糊糊,连托钵僧所随身携带的有环火钳都丢了,喇嘛两眼向前逼视,深深沉思;农夫一面偷偷地窥望,一面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里只有一窝修道的。”那英国人大声说,随即在紧张气氛中走掉,气氛所以紧张,因为对所有印度人来说,警察意味敲诈。
“现在的麻烦,”E·23耳语说,“就是怎样发一个电报,说明藏匿我奉命去取的那封信的地方,我这样子不能到电报局去。”
“我救了你一命还不够吗?”
“要是任务没完成那就还不够,医疗珍珠的难道没告诉过你?又来了一个洋大人!啊!”
那是一位警区督察,身材高大,病黄面色,皮带、盔帽、马刺,穿戴齐全,昂首阔步地走着,一面捻他那两撇黑胡子。
“这些洋警察大人看来真是大傻瓜!”基姆打趣说。
E·23眼皮一翻瞟了一眼。“说得真对,”他以改变的声调漫然说,“我去喝水,督我留住座位。”
他没头没脑地走出去,几乎撞到那英国人警官的臂上,挨了一顿用生硬乌尔都语说的痛斥。
“怎么?你喝醉了?相好的,你不能横冲直撞,好像整个德里车站是你的地方。”
E·23面容一点都没变,迳自破口骂出最不堪入耳的话,基姆自然听得高兴,这使他想起乌姆巴拉的那些小鼓手和兵营中的扫地的以及他第一年在学校里所受的罪。
“傻仁兄,”那英国人拖长尾音说,“滚开!回你车上去。”
那黄教托钵僧于是一步一步恭敬地倒退,声音放低,朝车上走,骂到那督察的祖宗八代-基姆听得简直跳起来,因为其中讲到皇后石,皇后石下的书信,还讲出许多占里古怪的神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英国人气得脸绯红,“这他妈的简直不像话,你敢再说!”
E·23装作不懂,一本正经地拿出车票,那英国人愤然把车票拿过去。
“啊,多么暴虐!”贾特农夫在他角落咆哮,“只不过是因为一场玩笑。”他本来对那托钵僧的谩骂听得满面笑容,“圣者,你的符咒今天不大灵!”
托钵僧跟在警察督察后面,一面奉承一面乞怜,车上乘客大都忙于照料孩子和随身行李,并没注意这件事。基姆从身子后面溜下车,因为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他曾在乌姆巴拉附近听见过这生气愚笨的洋大人和一位老夫人谈论一般招摇的人物。
“一切很好。”托钵僧悄然说,他这时已挤在唤喊、嚷叫和慌张的人群中,两眼当中,有一只波斯灰豹,背后有个拉吉浦尔驯养猎鹰师的一笼唳叫不休的猎鹰。“他现在去发电报通知我藏信的地方。他们告诉我他在白沙瓦。我应该知道他像鳄鱼一样-总是在另一渡口伺待,他已经解决了我目前的困难,可是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他也是我们自己人吗?”基姆猛地朝一个赶骆驼的米瓦人油黏黏的腋窝下一钻,引起一小群吱吱喳喳的锡克妇人对他大声咒骂。
“而且是最了不起的,我们俩都很幸运,我一定向他报告你为我所尽的力量。有他保护我很安全。”
他从围着火车的人丛中钻了出去,蹲在电报局办事处附近一张长椅旁。
“回去,不然你的座位会被人占掉,对工作不要害怕,小兄弟,也别替我的性命担忧,你已经给了我一个喘息机会,斯垂兰大人又把我拖上岸,你我在‘游戏’中还可能有合作的一天呢,再见!”
基姆匆匆回到火车上,既高兴又迷惑,也有点羞恼,因为他对于自己干的这一行还不能精通三味。
“我对于‘游戏’只不过是初出茅庐,我不会像托钵僧那样把握机会一下子取得安全,他知道灯下最黑暗,我也不会想到假装骂人而传消启、……那洋大人又多么精明!没关系,我已经救了一条命……那贾特人哪儿去了,圣者!”他坐下时轻轻问,车厢里现在挤满了人。
“他忽然胆怯起来,”喇嘛微带讥讽地说,“他看见那马哈拉塔人转眼之间变成一个托钵僧以避邪,那已经够使他惊骇,后来他又看见那托钵僧落入警察之手-这都是你的法术造成的影响,他后来抱起他儿子飞快遁逃,因为他说你把一个秉性和平的行商变成胆敢与洋大人斗嘴的人,他怕自己也遭到相同命运。那托钵僧呢?”
“跟警察走了,”基姆说,“可是我的确救了贾特人的孩子。”
喇嘛嗅着鼻烟不动声色。
“啊,徒弟,你瞧你自己怎样入了迷途!你的确只是为了积功德而医好那贾特人的孩子,然而你却作法使那马哈拉塔人有骄傲之心-我曾密切注视你-一面不断睨望迷惑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和一个傻农夫,结果引起了灾祸和怀疑。”
基姆以超过实际年龄的成熟心理,努力自抑,他像别的孩子一样,不愿意受冤枉受误会,然而他看出自己进退维谷,火车驶出德里,在黑夜中奔腾。
“对,”他低声说,“凡是我使你生气的地方,我做的都不对。”
“还不止这一点,徒弟,你已做出的行为在世间所产生的作用,就像,投在池塘中所引起的涟漪,你不知道后果会多么大。”
不知道后果对基姆的自傲之心和喇嘛心境的怡静也实在都有好处,因为这时候西姆拉方向有一封密码电报送到,报告E·23抵达德里,更重要的说明他奉命去取的那封信现在何处。附带说明,一个过分认真时警察在极西部一个邦以杀人的罪名逮捕了一个艾吉米尔棉花经纪。这个经纪他在德里车站月台上发怒地亲自向一位斯垂兰先生解释,E·23则从僻路从容走入德里城已上锁的市中心区,两小时内,南方某邦一位愤怒的部长接到几个电报报告一个身受微伤的马哈拉塔人已经失去踪迹;等到慢腾腾的大火车在萨哈伦坡停下的时候,基姆那颗石子所引起的最后一个微波冲出到远处君士坦丁堡一所清真寺的台阶,惊扰了一个在祈祷的虔诚信徒。
喇嘛在车站附近露珠凝结的九重葛栅旁大步走过,阳光明洁,弟子又在身边,令他心境愉快。“我们应该把这些东西置若脑后。”他指着火车头和雪亮的铁轨说,“火车虽然十分美妙,可是震得我骨头都化成水,我们现在可以一路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到那库鲁女人家去吧。”基姆说。一面背着大包小包愉快前进。萨哈伦坡清早道路干净,空气芳馨,他想到在圣查威尔学校时那些早上的日子,这个比照比他心里三大高兴事还要喜兴。
“你怎么变得这样急躁?智者在太阳下不会像小鸡那样跑,我们已经走了千百里路程,直到现在我简直没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你在挤来挤去的人堆里怎能受教导?我在人声嘈杂中又怎能沉思?”
“这样说来,她的舌头并未随着岁月而缩短?”基姆微笑说。
“她贪求符咒的欲望也没有稍减,我记得有一次讲到轮回图-”喇嘛从怀里掏出他的近作,“她只对向小孩作祟的魔鬼有兴趣。再过一会儿,在后来一次安静,安静的聚会中,她可以款待我们而积功德,现在我们将松松脚随便走动,静待演变,我们的搜寻一定有把握。”
“他们便那样逍遥自在地穿过繁花如锦的果园,走过了阿敏纳巴、萨亥耿吉、呵克罗拉渡、和富里萨-喜马拉雅山下的丘陵总是从南列北的,丘陵再过去又是积雪,在寒星下睡了甜美的长觉之后,便神气十足地从容穿过一处苏醒中的村庄,默然伸出乞钵,可是眼睛不顾大法从天这边看到天那边。基姆会脚步轻盈地踏过尘土走到芒果树阴下或一棵白刺槐枝叶较疏的树阴下他师父身旁,从容自在地吃喝。中午时谈了些话走了些路之后他们便小睡,在较为凉快的时候醒来,精神抖擞,夜晚他们进入新的地方,一处在越过肥沃平坦大地的三小时之前便看到,在路上经过一番讨论的村庄。
他们讲出他们的故事,就基姆来说,每天晚上所讲的都不同,村长或村僧按照宽厚的东方习俗欢迎他们。
地上的阴影缩短了,喇嘛倚靠基姆更甚的时候,便画起轮回图,用擦干净的石头镇着,用长稻草指着一个又一个的轮回讲解。神祗高高坐在上面-一个又一个的梦,这里是天和半神半人的世界-骑士在山地作战;这里是畜生所受的痛苦,灵魂按照生前善恶或上或下,不得加以干扰;这里是地狱,既热又寒,是受苦的鬼魂的居处,让徒弟知道饕餮之苦-肚子膨胀,肠子燃烧;他的徒弟恭顺地低着头,棕色手指敏捷跟着稻草移动,用心学习;可是讲解到地狱之上万般操劳,而无一利的人间世的时候,徒弟的心思涣散;因为路边正是轮回图的写照,人们吃喝,做买卖,婚嫁、吵架-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喇嘛常常讲到生,要基姆注意-他表现得过分热切-人的情欲千变万化,人们把它们分为好的和要不得的,其实并无好坏之分;愚昧的灵魂,猪、鸽和蛇的奴隶-例如嗜食槟榔,想要一对牛,想女人,或是冀得君王喜爱-不总是跟着肉身上天堂下地狱,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有时候,一个女人或一个穷人会注视这个讲解仪式-没有别的,只有这个-在那张黄色大图摊开的当儿会在边上投下几朵花或一小撮贝壳。这些谦卑的人见到一位可能慈悲心发,在祈祷中记起他们的圣者也就满足了。
“人要是病了就替他们医治,”喇嘛在基姆正大光明的天性醒觉时说,“要是他们发烧就替他们医治,但是不得用符咒,你记得那马哈拉塔人后来的情形。”
“那么一切的作为都不好吗?”基姆回答。他躺在东路岔口的一棵大树下,注视蚂蚁在他手上爬。
“无为是好的-除了在积功德的时候。”
“在学问之门,我们所学到的是不采取行动端详一个洋人应有的态度,而我是个洋人。”
“世界之友,”喇嘛逼视着基姆,“我是个老年人,像孩子那样喜欢卖弄,在修道的人看来人无黑白、印度人和西藏人之分,我们都是谋求脱身的魂灵,不管你跟洋人学到了些什么,我们将来找到我那条河的时候,你-在我身旁,一切幻想就都没有了。嗨,我渴望找到那条河,连一身骨头都酸痛了……就跟那些人在火车上难受一样。可是我的灵魂在我的骨头之上等待着,这次搜寻一定有把握。”
“我茅塞顿开,准不准许问一个问题?”
喇嘛庄严地点头。
“我吃了你三年的饭-这你知道,圣者-哪儿来的?”
“照人们算来,西藏有很多财富。”喇嘛镇静地回答,“我在打自己的比方,很妄受尊崇,我需要什么便开口,账目的事我不管,那由我的寺庙管。啊!寺里的黑高座,所有的沙弥排列整齐!”
他一面用手指在尘土里画,一面讲起防雪崩的大寺的盛大仪式;列队的天魔舞;僧尼变成猪;高定一万五千尺上的圣城;庙堂与庙寺之间的勾心斗角;山间异声以及映照在于雪上神秘的海市蜃楼。他甚至讲到拉萨和他曾见过并且敬爱的达赖喇嘛。
每天太阳从基姆背后升起,又是长长的,再好没有的一日,成为使他与他的种族和母语隔绝的障碍,他不论思想做梦都不知不觉用的是土语,在吃、喝等生活起居方面机械地效法喇嘛的仪式。老喇嘛眼望着白皑皑的积雪,越来越想他自己的庙,他要搜寻的那条河并不会使他伤脑筋。他有时候确实会对一庭灌木丛或一根树枝凝望很久很久,他说他期望地台裂开源出它的恩赐;目前有徒弟在他已心满意足,从恒河与朱姆纳河之间的唐恩谷地吹来的和风使他觉得舒服。这里不是锡兰,不是菩提阁,不是孟买,也不是他两年前似乎偶然发现的,藏在长草中的古寺残墟。他以一个毫不自大的学者,一个谦逊的寻求者的态度讲,像个睿智温和的老人,以洞察力启发知识。他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讲起他在印度从南到北到处漫游的全部经历,每件事都是见到路边的一些情景而讲出来的;基姆本已无缘无故敬爱他的师父,现在更有五十个良好的理由敬爱他,所以师徒二人过得十分快活,不过严守戒律,不出恶言,不兴贪念,不贪吃,不睡在高床上,也不穿华服。他们的肚子说明时间,人们就像俗语听说的拿来食物给他们。在阿明纳巴、萨亥贡格、阿克罗拉渡口和基姆给那卑鄙女人祝福所在小富里萨等村庄里,他们是贵宾。
可是在印度消启、传得很快,未几便有个白胡子仆人-一个干瘦的乌拉人-拖着脚步走过农田,带着一篮水果和一盒喀布尔葡萄和金帛包的橘子-请他们赏脸去看他的女主人,喇嘛好久不去看她,令她心里不安。
“现在我想起来了,”喇嘛说,仿佛那完全是个新的建议,“她很有德行,只是话太多。”
基姆正坐在牛栏边上,对村中铁匠的孩子讲故事。
“她将只替她女儿再要个儿子,我没忘记她,”他说,“让她积功德吧,把话传过去说我们一定会来。”
他们在雨天里穿越田野走了十一里,后来受到盛待;因为那位老夫人保持良好的好客传统,也强迫她女婿如此,那女婿是受惯女人支配的,只好向放债的借钱以求天下太平。虽然上了年纪,她的舌头和记性却丝毫没有退化,她在楼上一个有横条拦住的窗口,对基姆做出欧洲人听了要吓坏的恭维,十来个仆人都听得见。
“不过你还是在歇脚处遇见的那个满口瞎话的小要饭的,”她大声说,“我没忘记你,你去洗脸吃东西吧,我女儿的儿子的爸爸一时不在,所以剩下我们可怜的女人既傻又没用。”
为了证明这点,她毫不留情地大声呼斥全家人,直到饮食端了出来。到了晚上-田野间弥漫着褐铜色和蓝色炊烟香的晚上-她兴致来了,命令把轿子放在有火炬明而不甚整洁的前院;她坐在轿子里拉得严严的帘子挡着,聊起天来。
“要是圣者一个人来,我会另样款待;可是有这小滑头在,怎得不谨慎?”
“王后娘娘,”基姆说,他总是用最神气的称呼。“一位洋人-一位警察大老爷称您王后娘娘,难道也是我的错,他说您的脸-”
“咄!那是朝圣时的事,我们出门旅行的时候-你知道那谚语。”
“难道把王后娘娘称为万人迷、妙娘子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