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珠不停地从若瑾的额头滚落下来,一只手也不停地为她将汗水拭去,保持她的视线清晰。
病人肺部肿瘤细胞侵犯严重,与血管根本界限不清。若瑾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剥离,可发炎的血管壁异常脆弱,在打结时只轻轻一碰,立刻有鲜血渗出,越来越多,甚至要弥漫到整个胸腔。
“止血钳!”
“李大夫,病人血压下降!”
“纱布填塞!血压多少?”
“70/40!”
“加压输血,一路红细胞,一路全血。”
“血压40/20!”
“麻黄*碱升压!”
“没有反应!”
“上阿拉明!”
“没有反应!”
“肾上腺素1mmg!”
“还是没有反应!”
“再加1mmg肾上腺素!”
“血压上升,60/40.”
“再加1mmg!”
“李大夫,病人有苏醒迹象!”
若瑾骤然抬头,“不可能!取耳穴针刺,持续刺激!”
话刚出口,若瑾自己愣住了,耳穴?针麻?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起来,整洁的手术室,先进的仪器设备,熟悉的助手护士慢慢消失,只有一团白光围绕身前……
若瑾骤然坐起身来,倒把守在身前的豆蔻吓了一跳,“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可别吓我!”
小小一间屋子,靠窗一张普普通通的书案,上面还放着本《大域九州志》,因是常常翻看,书边儿都磨毛了。再看身上,本白的棉布亵衣还是丁香亲手缝的,袖口的木槿暗纹让她费了不少工夫。
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若瑾渐渐回过神来,“没事,做了个噩梦。”随口答了豆蔻一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十年,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间有十年了,足够让自己认清楚现实。过去种种早就被深深埋在记忆的角落,不想梦里还如此清晰。
小心地给若瑾披上一件水田夹袄,又在身后垫了大迎枕,豆蔻一边忙活一边嘴里不停:“姑娘是太累了!昨儿话没说完就晕过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还是清心师太把了脉,说是太乏了,我们才略安心些。”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小声抱怨:“什么劳什子手术,也太耗神了!”
若瑾原本倚在床头听豆蔻唠叨,看着这丫头眼下一片黑青,想必一夜都没敢合眼,正自心疼,忽听得“手术”二字,蓦然想起昨天情形。
自己做了一台手术!在这恶劣的条件下竟真的做了一台手术!那位看云前辈虽留下不少工具,她的笔记里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到这些。若瑾又是激动又是担心,激动的是居然还有机会用到手术刀,担心的却是那妇人不知怎样了,能不能熬过这术后危险期。毕竟没有抗生素,感染的可能性太高了!
脑海里闪过那个小伙子希冀的眼神,若瑾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得过去看看!”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豆蔻又摁了回去,“姑娘这性子也太急了些!治病救人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如今才刚刚交了卯时呢,你看外头天都没大亮!”
“我知道,不过手术后这段时间很要紧,若是不好,人没救到,也白费了我这番辛苦不是。”若瑾看着豆蔻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无奈道。
“只要说是治病,姑娘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可是小祖宗,好歹得吃点东西,不然没力气,怎么去做人家的活菩萨!”豆蔻想起陆有福傻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若瑾也恍惚记起来,颇有些尴尬,“佛祖跟前,也敢这样混说,越发口无遮拦了!”
“姑娘莫急,这一夜都没人过来,想是那边没什么大碍。丁香给您煨着粥呢,热热喝上一碗再去不迟。”正说着,丁香已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正端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碗。
“好香!”若瑾此时方觉得肚子饿得难受,忙忙舀了一勺进口,软糯鲜香,一口下去浑身都熨帖了。
“又是用鸡汤熬的?”若瑾一边心虚,一边又舍不得推开,一口接一口吃得不停,看的两个丫头不由好笑。
“姑娘只是来这庵堂消灾祈福,又不是真的出家,哪用守什么清规戒律。再说,都知道姑娘身子弱,要补养,咱们的吃食一向是自己单做的,”说到这里,促狭地朝若瑾挤挤眼睛:“姑娘隔三差五差我们下山去买那些吃的,庵主哪会不知道的?不也从没说过什么?”说得若瑾几乎把脸都埋进碗里。
丁香素来不多话,只是含笑看若瑾吃完,又添了小半碗来:“这粥是鸡汤加了山参熬的,最是养人,又好克化。姑娘多吃些不妨。”
填饱肚子,若瑾自觉精神百倍。由着豆蔻挑了雪青小袄、月白棉绫裙子换了,丁香又要替她挽双螺髻,若瑾忙摆手:“别弄那个,一会儿看病人还要戴帽子,编条辫子就是了。”
丁香还没答话,豆蔻又有话说:“姑娘好歹也是正经伯府的小姐,穿得这样素净不说,现在连头都不梳了!”
“什么伯府小姐,在这尼庵里摆小姐款儿给谁看?莫说你们两个压根没进过那府里,就是姑娘我也早不记得了。自己自在些就罢了,如今还有谁来挑我的错儿不成?”若瑾执意不肯绾什么发髻,丁香果真只编了条麻花辫,却还是在她头上插了小小一朵米珠攒的山茶。
若瑾对镜看看,倒也并不扎眼,不再多言,就忙着要去观音殿看病人。
走到门口,回头看豆蔻、丁香一个抱着披风,一个抱着手炉都要跟来,忙道:“我一夜好睡,你们两个却辛苦。丁香先跟我去吧,豆蔻好生歇歇,下半晌再换班儿。”
豆蔻不依:“才一夜不睡哪里就累成这样了?姑娘只管自己知道保养些就是替我们着想了。等嬷嬷回来,心疼姑娘不说,我们也得挨一顿数落。”
丁香不如豆蔻年长,却是稳重些,想了想道:“豆蔻姐跟了姑娘吧,姑娘去治病恐怕不会回来太快。家里总得留人,不然连口热茶也喝不上。”说着,将手里拢好的手炉递给若瑾。
豆蔻这才无话,伺候若瑾披了青色哆罗呢的鹤氅,又听若瑾吩咐提了药箱,拿上一套干净的僧袍并僧帽,朝观音殿去了。
今日不再义诊,天又尚早,栊翠庵里还没有香客到来。尼姑们此时正做早课,观音殿这里并无旁人。殿门紧闭,只有那个陆有福还苦苦等在外面,见若瑾换了袄裙,一时竟没认出来。
还是豆蔻狠狠瞪他一眼,才悟过来,慌忙跪下来道:“恩人!我娘她……我能进去看看吗?”
若瑾有心叫他去休息,也知道这当口定是放不下心,道:“我进去看了才知道,师父们既没说什么,想来没有恶化,只是你现在还不能进去。”忽然想起一事,又道:“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天也亮了,不如你下山去买些烧酒回来,越烈越好,你娘多半用得着。”
在陆有福听来,若瑾的话就如玉旨纶音,听了吩咐,连忙应声“是”,爬起来就跑。
若瑾脱了鹤氅,自将僧袍裹在外面,又戴了僧帽,仔细将头发塞进里面,手炉也给了豆蔻,道:“我进去就好,人多不卫生。手炉也不能拿,不如你回去吧,等下若无事,我自己回去便是。好过你在这里天寒地冻地苦等。”
豆蔻虽不明白什么叫“不卫生”,这些年姑娘嘴里时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词儿来,早就见怪不怪。只是摇头不肯:“姑娘身边怎可离了人?不用担心婢子,姑娘自己可要经心,若累了就歇歇才好。”
若瑾点头,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将豆蔻手里的鹤氅抖开披在她身上。豆蔻知道若瑾脾气,再不计较这些的,倒也没推辞。见她紧紧裹了,若瑾方才自提着药箱推门进了观音殿。
昨夜这殿里灯火通明,几乎费去了栊翠庵一个月的蜡烛用度。这会儿只在“手术台”边点着一根,还未燃尽。
守在旁边的却是清心,抬头见是若瑾进来,不由松了口气道:“正要去叫姑娘呢。昨晚是清慧师姐照看了一夜,虽有些发热,也不高。说是还清醒了一会儿。快天明的时候我来替师姐,师姐看着没什么大碍,也就去了。谁知这会儿竟热得厉害起来,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若瑾就着盐水盆又净了手,才走过去,先探了探那妇人的额头,果然烫手,至少有三十八九度的样子。又伸手搭脉,脉象已由洪大转为数而无力,正是术后失血加上感染,所谓邪热内盛,气血运行加速所致。
虽然心中有数,及时切除阑尾已没有穿孔破溃之危,可术后感染也不可掉以轻心。没有抗生素遏制炎症,也许就功亏一篑。
可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希望这妇人抵抗力够强,抗过这一关。想到这儿,若瑾对清心说道:“师太就用温盐水替她擦拭额头,还有手心脚心。我来施针。”
说罢,取出毫针,取足三里、阑尾、曲池、天枢几穴,以泻法调整阳明腑气,疏泄肠中热邪。
若瑾微微闭目,一一捻动这几根银针,约摸有一刻钟,忽听得这妇人腹中一阵咕噜响声,竟放了一串儿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