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后,许秋瑶一脸疲累地对庄宇说:“庄宇,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不能陪你到孤儿院去了。”
庄宇看了一眼她略显苍白的脸,随即转回头发动车子,“没关系,我送你回去休息。”庄宇顿了顿,低沉的嗓音透露出不安:“那位就是唐以安吧?”
因为庄宇的直觉一向锐利,所以对于他提出的疑问许秋瑶并未显得吃惊。“没错,果然没有什么事是能够瞒得了你的。”她苦笑着,说得云淡风轻。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看起来似乎对你还有心的样子,你不是一直想要他给你一个交代吗,就不想听听他怎么说?”
“你也说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不再去想了,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听他解释什么。”说到这,许秋瑶霎时想起了方才导致自己神情恍惚的那通来电,脸上的愁容又新添了一层阴霾,“我爸进了医院,我打算明天搭一早的航班回去看他。”
“严重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回去?”庄宇一方面害怕她回去之后会想起过往难得放下的种种,一方面也担心万一父亲的病情过重会导致她一直潜藏着的恐惧再度复发。
“没关系,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虽说是急性胃炎,住院观察几天就没事了,但听到莉姨慌张的语气,我还是不免有些担心,而且,我也好多年没回去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回去看一看。”
虽然许秋瑶本人都说了没事,但庄宇仍是不放心地叮嘱她:“那好吧,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许秋瑶无奈道:“你别老把我当成你的病人看待好不好。”
庄宇反口抱怨:“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么。”
庄宇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视线相撞,相视而笑。
只是和庄宇简单地聊上几句话而已,就感觉心里的阴霾正有逐渐褪散的迹象。和他说话总是能够让人感觉放松,真不可思议。
“Sheree,你就别忙了,坐下来陪我喝两杯吧。”晚上,情绪失落到谷底的唐以安在陆鸣的家里卯足了劲的喝酒。
“那可不行,我老婆现在有孕在身,不能碰酒的。”陆鸣搂过坐在身旁的美丽老婆,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你们能不在我这个伤心人面前投闪光弹吗?”唐以安愤恨地闭上双眼,眼不见为净。
Sheree起身收拾起散落在唐以安脚边的几个空酒瓶子,随后站到他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再顺遂的人生也总会有那么一两道过不去的坎,想开点吧。”
唐以安反手拍了拍Sheree伏在肩上的手背,烈士一般舍生取义的悲壮眼神传递着我若想不开也不会撑到现在的悲叹心理。
“唉,你现在都是个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啊,真是,又少了个酒友。”唐以安故作遗憾。
Sheree笑看多年的老友,“放心吧,这只是暂时的。”
陆鸣凑到唐以安的身旁问:“我说,你真打算就这样放弃了?”明明是事不关己,他却比当事人还更显心有不甘。
唐以安摇头晃脑,似乎喝糊涂了。他的酒量一向不太好,尤其在迷惘情绪的烘托下,半眯起的双眼只觉得不论看什么东西都是金闪闪的。他连连摆手,说道:“我也不知道。”
陆鸣发出一声喟叹,真心为自己这位痴情好友捏了一把汗,“要不还是放弃吧,老这么碰钉子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虽然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位许小姐,可是我以我女人的直觉,总觉得她并没有你们说的这么冷酷无情。你们想想看,一个曾经与自己有过牵扯,事后突然销声匿迹了许多年的故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换做是你们会有什么反应呢?说声好久不见原来你还活着呀,然后笑着接受对方的突然来访?换做是我就做不到。”
Sheree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总结出了一番高深莫测的言论。唐以安一向精明的头脑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异常迟钝。他静默地消化了好一会,虽仍是雾里看花,似懂非懂,但单从字里行间里还是能够领略到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意境,一直绷紧的神经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Sheree自知自己苦口婆心的心理暗示起到了作用,于是一鼓作气声援,“女人的内心总是很柔软的,你别逼得她太紧,冲击过大,是个正常人都消化不了,多给她点时间吧。”
“你说的对,或许我也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放下心中大石的唐以安终于有了心思考虑其他事情,“我打算明天回家了,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处理的事情也都处理完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陆鸣认真地问道:“真打算明天回去了?”
唐以安伏在桌面上,酒意唤来了瞌睡,声音也渐渐犯起了迷糊,“嗯,已经订了明天下午的机票。”
“那好吧,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江南的小城没有南方的四季常绿,随处可见的干枯枝桠无不透露出沧桑感。
走出车站时,天上开始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白色的雪花含着雨水滴落在身上,让本就寒冷的天气着实添了几分刺骨的冰凉。许秋瑶在上飞机前身上还只是穿了一件高领毛衣,下了飞机后很快便套上了毛呢大衣。
许秋瑶悠然地走在这下着雨雪又吹拂着寒风的糟糕天气里。这座城市不常下雪,有时甚至连续几年都看不到一场,今天难得回来就碰上,不得不说是自己运气好了。
她迎着风雪,一边漫步到车站,一边环顾街道两旁那些看似熟悉却又极度陌生的建筑物。
曾几何时,她无数的快乐在这里生长却也在这里陨落,无数的爱恨在这里谱写却也在这里终结。
许秋瑶回到家中,放下行李袋,第一时间给母亲上了一柱香,与之诉说这些年来无法和盘道尽的思念。
家里的摆设仍旧一如从前,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难免变得有些陈旧了,这家里的主人想必也是一样。一想到这,许秋瑶的心里又平添许多愧疚。
长途的奔波并没有令许秋瑶停下脚步休息,她拜祭完母亲之后就直接打车去往医院看望父亲许茂昌。
在进到医院之前,她伫立在大门外,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祈祷了许久。
二十年前,就是在这家医院里,最爱的母亲含笑离开了人世。八年前,也是在这家医院里,最后都未能如愿见到一面的唐以泽意外离世。如今,又是这家医院,她的父亲正躺在其中的某一间病房里,所幸的是,她的父亲并没有被撒旦召唤离她而去。
“爸,我回来了,您身体怎么样?”许秋瑶走进病房,将果篮放在桌上,坐到父亲的病床缘,脸上从进门开始都一直挂着让人一见就能倍感窝心的笑容。
“秋瑶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许茂昌拉过女儿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
多年未见的父亲没有了从前的神采,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一般伟岸,苍老了,憔悴了,两鬓斑白的头发和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都在深刻印证着岁月无情的流逝。许秋瑶的眼泪几乎就快要夺眶而出了,这就是她疏忽了多年,从小到大一直都相依为命的父亲。
为了不让父亲受到自己的影响而变得伤感,她别过脸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转回头忧虑地问:“爸,医生怎么说?”
一提到自己的病情,许茂昌就跟话痨似的埋怨着住院这些天来自己所受到的折磨,“嗨,还能怎么说,小毛病而已,我都说没事了,你莉姨非得大惊小怪的送我来医院,还非得留下来检查这检查那的,我身体一向好得很,有什么可检查的。”
“爸,我觉得莉姨做的没错,您不总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还是检查清楚比较好。”许秋瑶在病房里四下张望,见不着继母,便随口问道:“对了,莉姨呢?”
说曹操曹操到,江莉提着水壶走进了病房,一看到许秋瑶在,连水壶都顾不得放下就上前牵起了许秋瑶的手。
几年前见到还体态臃肿的莉姨如今却已明显清瘦了不少。
许秋瑶朝继母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莉姨。”
江莉眼含热泪,连连点头,“回来就好,你爸他啊,成天在我耳边念叨你呢。”
“小玮呢?他还好吗?”
“嗯,好着呢,他昨天请假在医院陪你爸呆了一整天,今天乖乖回大学里上课去了,对了,你回来都还没吃过午饭呢吧,我去给你削个苹果去。”
话音刚落,江莉就从桌上大红的塑料袋里利索地抓出一个看起来水润润红扑扑的苹果,结果转念想了想,又自顾自地对着许秋瑶嘀咕个不停,“吃苹果填不饱肚子呢,现在回家做饭又晚了,我还是去给你买些你喜欢吃的来吧。”
不等许秋瑶谢绝,江莉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病房外。
“你莉姨就是这样,你难得回来,她高兴得很,就由着她去吧。”
许秋瑶败下阵来。母爱这种东西真的是很久没有感受到了呢,小时候总是擅自亮起警戒灯,当成敌人一样排斥着刚进家门的继母。现在想起来还真觉羞愧得很。想到这里,许秋瑶立刻联想到了小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陈兰,“爸,您和陈阿姨、唐叔叔他们还是不常来往吗?”
一想到埋在心里多年的疙瘩,许茂昌也不免低落地叹了口气,“还是那样,以前我还会厚着脸皮去拜访,可是好几次被冷言冷语赶了出来之后,我也心灰意冷了。”
许秋瑶心疼地握着父亲的手,“说到底,都是我不好,也难怪他们放不下。”
看着女儿先前高涨的情绪正逐渐走向低谷,许茂昌连忙拉了她一把,“嗨,别说这个了,不然又闹得不开心了。对了,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等您身子好转了我再回去。”
许茂昌邹紧的皮肤乐得像朵花似的,“那我可要努力多住几天院了。”
“呸呸呸,别瞎说。”许茂昌一把年纪了竟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许秋瑶在心里默默嘀咕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哈哈。”知道自己无意识的话语惹怒了女儿,许茂昌像个得逞的调皮孩子般,放声大笑起来。
“爸,你们过得都还好吗?”这个问题虽然从一进病房就已经问过了无数遍,但她还是会跟健忘似的,情不自禁地问出口。
“好,都很好,我只要看到你啊,不管什么大病小病都能马上好起来。”许茂昌欣慰一笑,脸色突然又暗了下来,“秋瑶啊,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是不是觉得变化挺大?”许茂昌心疼地看着女儿,眼眶里泛起湿润。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情理之中的事,这世上能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
许秋瑶一副对过去完全释然的口吻,不知这只是假象的许茂昌小心翼翼地问女儿:“秋瑶,以安……他找过你吗?”
“嗯,找过。”
“那你们……”
许茂昌刚想问你们有没有静下来好好谈过,就被许秋瑶给打断了,“爸,很多事情都已经注定了,不管他找我是为了什么,都无法改变,咱们难得见面就不要提这些事了好不好?”
“好好好,咱们不提,不提,不过,爸爸还是想问你最后一句,你不去拜祭一下他吗?”
许秋瑶垂下头。
“不过也不急,等你觉得‘可以了’,到那时候再去也不迟。”
许秋瑶在病房里同父亲聊了许久,这是久别之后父女间第一次心贴心的交谈,她觉得,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得上此时此刻更让她愉悦充实的了。
冬天的白日总是显得格外的短暂,才傍晚五点刚过一刻钟,夜幕就已缓缓笼罩上空。
许秋瑶替沉沉睡去的父亲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
才刚走出病房门口,她便迈出步伐径直穿过冗长的走廊,想也不想地踏上了阶梯,仿佛有人一路指引着她似的,抵达一层又一层,直到再也无路可去。
回过神来,许秋瑶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楼顶天台上。
迎着寒风,看着逐渐黯淡的落日,心里也随之空落。
她想起来了,八年前,她就是站在这里,承受命运无情的审判,也埋怨这个被鲜血祭奠使其如同匕首般锋芒毕露的冷血时代。
俯瞰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多年前被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这座城市里的记忆碎片,时光回溯,一度被记忆遗忘的片段刹那间鲜活地呈现在眼前,许秋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逐一拼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