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画画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意外。小学二年级那年暑假,他在村外山坡,遇见一位前来写生的姑娘。姑娘穿着宽大的汗衫,一边快活地哼着小曲,一边往面前的画纸上,优雅地涂抹着绚丽的七彩。绿树红花于是栩栩如生地落到纸上,他竟看得痴了。回到家,他对父亲说,我想画画。
想画画容易,寻一根草棍,在院角的泥地上乱抹;或者,拿一根铅笔,在用过的旧作业本上涂鸦。可是他记住了画夹和颜料。他在父亲面前不停哭闹,用一个孩子能想出来的所有卑劣手段胁迫父亲。实在没办法,父亲只好去镇上的供销社帮他打听。回来,父亲说,你能保证好好画吗?他赶紧点头。父亲不再说话,走进羊圈,牵走家里的奶羊。当时,那几乎是家里收入的唯一来源。
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撒手而去。他只有父亲。
父亲在供销社里仔细问询。他问营业员画画真有用吗?人家说有用,当画家,吃皇粮。父亲问当不了画家呢?人家说那当美术老师,还吃皇粮。父亲说当不了老师呢?他就摇着父亲的手说买吧买吧,我肯定能当老师。父亲笑笑,摸摸他的头,交了钱。他年幼的不负责任的一句空洞誓言,却让父亲寄托了无限的期望。
很快他就发现画画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玩。当他上到高中,每天面对一堆冰冷的石膏像,那种厌恶感便与日俱增。可是他仍然考上了大学,读美术系。尽管不喜欢,但他认为美术将毫无疑问成为他一生所要从事的职业。因为一只奶羊,因为一个画夹,因为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以及父亲的殷切期待。
大学时他第一次看到了钢琴。那时很多同学在校外租了房子,他也和另外一位同学合租了一间简陋的宿舍。他要强迫自己练画,而他的同学,正在疯狂地练琴。他们需要一个安静且无人打扰的住所。
他给那位同学画了很多张练琴时的速写。每画一张,他心中的那根神经便要被拨动一下。终于忍不住了,某一天,他第一次触摸了那架钢琴。当他的手碰到黑白分明的光滑琴键,心就开始狂跳不已,就像面对一位暗恋多年的姑娘。他想,他的人生,或许会因为面前的这架钢琴,发生彻底的改变。
几天后他在钢琴上连贯地弹下了他平生的第一首曲子。他的同学惊叹不已,他说你是天才啊!他没有听见,那时的他完全沉浸在一种无法比拟的自我欢愉之中。琴声中他看到了蓝天白云,看到了家乡贫瘠的山坡,看到了辛勤劳作的父亲,以及一只抖着粉色嘴唇的奶羊。
他疯狂地喜欢上了钢琴,只要同学不用琴,他准会端坐在那儿,一曲接一曲地弹。的确,他是天才。仅用了半年时间,他弹奏的水平便几乎超过练琴多年的同学。那次他的同学请来一位老师,老师仅听他弹了一支曲子,便肯定地说,将来必成大器!老师收他当了学生,他却没有自己的钢琴。他的专业是美术,他没有走进学校琴室的权力。只有在他的同学不练琴的时候,他才能抓紧弹几下。
后来他发现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那架钢琴很少有休息的时间。而当钢琴要休息时,他的那位同学,同样需要休息。
并且,那位同学大他两级,马上面临毕业。这意味着,他能够摸到钢琴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少。
父亲从老家来看他,给他带来咸鸡蛋、红薯干、零用钱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晚上父亲住在那里,他给父亲弹琴。父亲说你不是画画吗?他说是。父亲说怎么又弹琴了?他说弹着玩。他想告诉父亲钢琴现在几乎成了他的生命。他想告诉父亲他多么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他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他知道,买一架钢琴,不管对他和他的父亲,都是不可能的事。他曾经去城里唯一的一家琴店看过,最便宜的钢琴,也得一万二千块钱。一万二千块,那是一笔多么巨大和可怕的数字。
他和父亲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那天,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要走的时候,父亲突然问他,买那样一架钢琴,得多少钱?刹那间他无地自容。其实从昨天一直到现在,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叹息,都向父亲传达着一个同样的信息:他太想拥有一架钢琴了!这些细节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轻易将他出卖,让敏感的父亲洞察。
他没有告诉父亲,他怕父亲伤心。父亲问他的同学,钢琴弹好了,有用吗?同学说,弹好了能成大师。父亲问,成不了大师呢?同学说你儿子能,只要有一架自己的钢琴,只要苦练,他准能。父亲问大师是干什么的?同学没法回答了,不过他给父亲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他说能开个人演奏会。很多人在台下看,他穿着燕尾服,在台上弹。父亲问现在学不晚吗?同学说,别人也许晚了,但你儿子肯定不晚。父亲问吃皇粮吗?同学笑了,父亲也笑了,他的脸却红了。
父亲收拾了东西,要走。父亲说好好画你的画。这架钢琴,可能得好几百吧,咱买不起。他点点头。想哭,却咬紧牙,若无其事的表情。
他发誓不再摸琴,可是他办不到。他每时每刻都想扑上同学的钢琴。他说服和欺骗不了自己。
三个月后父亲来了。父亲的第一句话是,画画得还好吗?他说还好。父亲笑了,他说你骗谁?父亲说这次来,是给你买钢琴。说完父亲掏出一个布包,那里面,包着一万二千块钱。父亲很抱歉地说只有这些钱,我去问了,这些只能买个最便宜的。他没敢问父亲哪来的钱。他想就算父亲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大一笔钱。他和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他们把钢琴搬回来,请人调好,然后坐在那里发呆。父亲说你不弹一首曲子给我听?他就弹,弹得宛转流畅,声情并茂。父亲听完,拍拍他的肩说,你已经长大了,从此后,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好好弹,成大师,将来开演奏会的时候,我要坐前排。然后父亲走了,父亲走得很慢,似一位蹒跚的老人。其实,父亲真的老了。
本来他已经跟父亲说好了,那个寒假,不打算回家了,因为他要抓紧时间练琴。后来他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想念父亲,就突然回到了村子。却找不到家,找不到父亲。他的家,住着另外一户人家。村人告诉他,你的父亲,他上了山。
村后的山窝里,有一个很大的石子场。几个月前,父亲卖了房子,住到了山上。石子场老板也是村里的,经父亲的再三恳求,他预付了父亲一年的工钱。
然后,父亲把这一年的工钱、卖房子的钱、多年的积蓄,加在一起,给他买了一架钢琴。
钢琴和多年前那个画夹,都是他自私的梦想。在他有了画画和弹琴冲动的那一刹那,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然而多年前,父亲为他卖掉家里唯一的一只奶羊;现在,父亲为了他,又卖掉了他住了一辈子的赖以遮风挡雨的房子。
父亲住在四面透风的乱石搭成的窝棚里。他比几个月前更加苍老。他每天在山上放炮采石,那工作不仅劳累,并且危险。那天他站在父亲面前,突然想给自己的父亲跪下。最终他紧紧拥抱了父亲。那是他第一次拥抱父亲,他的泪打湿了父亲的肩头。倒是父亲慌了,他说你怎么找到山上来了呢?好像,儿子知道了生活的窘迫,让父亲深感不安和自责。
回去后他疯狂地练琴。他想早些成名。他对父亲说,有了钱,他会在城里给父亲买一个大的宅院。他相信他能。可是他再一次遇到了麻烦:和大多数职业的大多数人一样,当他的水平达到一个层次,他就开始了停滞不前。每前进一步,都异常困难。
有一段时间他想放弃,可是他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那个四面透风的窝棚,想到父亲苍老的面容。他努力让自己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父亲仍然会来看他,给他带一些零钱,带一些零散的鼓励。其实他怕父亲来,他怕当面对自己的父亲,会再一次哭出声来。
终于,在大学毕业后的第六年,他有能力并且有资格开个人演奏会了。他第一时间赶回老家,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可是他却发现父亲茫然的神色——父亲听不见了。父亲在一次放炮采石时,跑得慢了,出了意外。他的耳朵被震聋,听不到任何声音。
为了让他能有一架自己的钢琴,父亲卖掉了房子;为了让他能在外面有继续打拼的最低生活保障,父亲拖着年迈的身体给人打工。而当他今天终于成功,他的父亲,却不能够听见他的琴声!
他终于给父亲跪下。他抱着父亲的腿,号啕大哭。父亲说你现在成功了,能开个人演奏会了,成大师了,我们该高兴才对,你哭什么呢?他不说话,却哭得更凶。父亲说虽然我的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不是还没坏吗?能看到你坐在台上,能看到你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奏,就跟听到你的琴声一样幸福。——我真的可以听到。
他信。他相信自己的父亲,能用眼睛,听到他的琴声。
他在城市里开了十场个人演奏会。连续的十场,每天一场。他给父亲留了剧场中最好的座位。他的父亲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弹琴时的每一个面部表情和手指的每一个动作。每天父亲都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身穿燕尾服的他,看他的手指在黑和白的琴键上熟练地行走和跳跃。父亲眯起眼睛,仿佛真的听到了美妙的琴声。满足和幸福的表情,在父亲的脸上静静地流淌。
每次,他都会用父亲给他买的那架钢琴,弹奏出第一首曲子。在那个华丽的舞台上,那架钢琴无疑显得太过土气和寒酸。可是每次他都会站在那架钢琴前,跟听众说几句话,然后坐下,抬起双手,开始演奏。
他对听众说,这首曲子,献给我的父亲。
其实那架钢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个月前它就坏了,他曾试图修好,可是没有成功。其实有没有声音,对他的父亲来说,都是一样的。父亲在意的,只是他弹琴时的样子。可是他仍然会郑重地对所有的听众说,这首曲子,献给我的父亲。我要用父亲送给我的钢琴,为他弹一首感恩曲。
他的个人演奏会,场场爆满。剧场内的每一位听众都在静静地聆听那首无声的感恩曲,然后轻轻鼓掌。
包括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