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媛不再打工了,她有了自己的小食品店。
这个小食品店太小了,夹在两栋高楼之间的缝隙里,如同夹在岩石之间的一株野草。但这就足够孟媛每天忙忙碌碌了。她唱收唱付跑里跑外,衣着虽然时兴但有失整洁,她的头发烫着大波浪的卷花却始终用一个大爪子胡乱地爪着。她喜欢穿高跟鞋,喜欢各色丝巾,喜欢在嘴上涂最亮的口红,喜欢名牌的包,喜欢一切时尚的东西。
她始终保持着清醒,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笑脸相迎,什么时候该怒目相视;她也懂得风情万种的好处,所以困难总是能在关键处迎刃而解,她也懂得什么叫凛然不可侵犯,所以也显得独立自尊;她的眼神不自觉地流露着狡黠,分毫分厘都会转瞬间在心里盘算几个回合;她嘴里要说出的话是一条最善变的变色龙,它会因为所应对的对象不同,变化出不同的语气颜色来。
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里,孟媛是谦恭的,她努力调整自己脸上的肌肉和身形,把它们训练的井井有条,该软和的时候绝不让它流露出硬气来,该弯曲的时候绝不让它挺得笔直。在谦恭的忙碌里,已经被忘却在角落里的王长禄,既固执又顽强地回到孟媛的脑子里,并且越来越鲜明。原不原谅他,孟媛已经给不了自己准确的答案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孟媛也会想起小陈来,对此时的孟媛来说,小陈,一并连小陈的那些装在保温饭桶里的汤,都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遥远到连孟媛都在怀疑它们存在过的真实性。
倒是那个曾经把她小鸡一样拎出车外的出租车司机,在孟媛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了。
孟媛确定他是存在的,他在孟媛的心上镌刻的太深了。
在孟媛的梦里绝对摈弃着胡哥,它被孟媛自觉地放在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它们是否真实存在过,从来就不是孟媛要想的东西。
孟媛没时间想。
原谅与不原谅,不在生与死上!
一个妇女拿着一张假五十块钱与孟媛质对,她说这是孟媛找给她的。
孟媛绝不承认,她要妇女拿出证据来。她与妇女吵了起来的时候一副久历江湖的样子,她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她语言逻辑严丝合缝,不动声色地挖苦着妇女,虽然不谩骂不粗口,但却足以打击的妇女灰头土脸。她太知道该怎样与人做斗争了。妇女被气哭了,她指着孟媛说,咻咻地说,你,你不得好死!
孟媛淡淡地回击说,我不在乎怎么死,我只在乎怎么活。
说出这句话后,孟媛呆住了。
这句话是王长禄的话!
当孟媛受到胡哥的侵害后,她也这样骂过王长禄,她说:“你不得好死!”
都是的王长禄就是像孟媛这样,很淡然地说了一句:“我不在乎我怎么死,我只在乎我怎么活!”
孟媛呆呆地,任凭那个妇人谩骂她!
她终于明白了王长禄,但也对自己彻底迷茫了。这,难道是她正在靠拢的东西?
孟媛一下子吓呆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生活又开始失去方向,孟媛的力气被抽走了一样,她被放空了。
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要的有是什么,她再一次迷茫起来!她想要的东西未必能得到,她不想要的,却已经牢牢盘踞在她的身体里与行为里。
当孟媛离家出走的那一天,她想要的是一个更为自由与宽广的世界,但事与愿违,她一头扎进的是一个密闭阴森的陷阱。当她一心想要报仇的时候,她却遇到了那样一个正直的司机。她想把自己活得灿烂活得善良,于是她一心一意爱上了贾志伟。没想到那不是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反而是最无情的一只大手,直接把她关在最冰冷的地方。当她重新燃起复仇的火焰,她的仇人却暴毙了。当她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时,她却暮然发现,自己正在变成自己最瞧不起的人!
世界永远不在自己的想象里。
孟媛泄下气来,她开始懒懒的,不想做如何事。
日上三竿的时候,孟媛开启了卷闸门。她不想营业,但不营业她就没饭吃。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活着的时候,那她与王长禄何异?
有些懒,孟媛打扫着店前的台阶,有一下没一下的。
一双脚站在她前面。
顺着脚看上去,孟媛看到了小陈!
小陈的脸被晒黑了,嘴唇上有了一片黑色的短小胡须,这使他看上去成熟了许多。“那是因为找你的缘故!”小陈说。
小陈一直在找孟媛。
胡哥被杀死在洗浴中心,这是小陈万万没有想到的。当电视里播放出洗浴中心的画面时,他在镜头里看到了孟媛。在镜头里,所有人都是急慌慌的神情,但在角落里的孟媛却是呆立着的。一闪而过的镜头,小陈还是捕捉到了孟媛,她呆立在角落里,不知所以!
是她杀死胡哥?
小陈在那一刻有些心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必须马上找到孟媛!
可等他赶到洗浴中心,孟媛已经不见了。
小陈想不出孟媛能去哪里,他对孟媛的了解几乎为零。
胡哥不是孟媛杀死的,这让小陈暗自松了口气!无论多大的仇恨,都有雪耻的那一天,但不应该是孟媛想的那样,去手刃仇人。
孟媛与小陈站在那里,心里有话,却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们是静止的,但周围的人和事全是活着的。那些忙忙碌碌的行人,那些熙熙攘攘的车辆。
不知道该如何说,那就不说吧。
小陈接过孟媛手里的扫把,开始清扫起孟媛没有清扫完的地方。
孟媛一下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强逼着自己把眼泪收回。
她总算知道小陈了,他就是煲在孟媛生命里的鸡汤或鱼汤,味道甘醇营养丰富,永远保持着适中的温度。
我们都不知道,往往是我们反反复复追寻的东西,不在无际天涯,只在眼下,但我们常常不是视而不见就是粗略疏忽,这是个错误,使我们绕了不少耗尽力气的远道。
一个人,能有多少力气耗?
不能多想,想起来全是泪。
孟媛不想自己流泪,小陈也不想孟媛流泪。
不想流泪,就继续平凡的日子吧。
孟媛的小食品店还在继续着。
有了小陈的加入,孟媛轻松了许多。小陈不上班的时候,就在孟媛的小店里忙碌着。
孟媛慵懒地坐在黑皮的软椅上,她看着忙碌中的小陈,觉得心里被填充的满满的。她已经学会了从容,这个世界可以永远不在你的想象里,你也不可能去改变什么,你能做的,就是不要被这个世界所改变!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被孟媛窥视到了。
是一个装在万花筒前的镜片吧!孟媛想,你要看什么和不要看什么也许不由你来选择,因为你不是万花筒里图片的制造者。但你可以选择怎么看,是从容不迫的,还是猝不及防的。
日复一日的忙碌,什么都成了过眼的烟云,唯独两个字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那就是“妈妈”!
小陈说:“回家吧,看看你的妈妈。”
孟媛说:“你要陪我一起!”
“可以吗?”
“是我最大的荣幸!”
其实孟媛想说的是,你能原谅我的过去吗?
又是一个清晨,孟媛下了火车。
十年了,她终于又站在了故土之上。
变了,那些新崛起的高楼,那些新开张的商铺,那些拓宽的大路,那些陌生的面孔。又好像也没怎么变,车站还是原来的车站,站牌还是原来的站牌,卖水果的老头也还是原来卖水果的老头,就连墙角被顽童写上去骂人的话,也还是原来那句。孟媛有些恍惚了,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真的离开过这座城市没有。或许是真的离开过,或许,她从未离开过这里半步。
故土还是故土,它其实亘古不变,变了的,归来的游子。
小陈问:“你在想什么?”
孟媛说:“我什么都没想!”
两人笑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孟媛身旁。孟媛拉开车门坐进去。司机问,去哪里?孟媛准确有力地告诉司机自己要去的地方。您坐好了!司机的热情里夹带着客气与尊敬。
孟媛笑了。
这又是一个王长禄。
一切都像是重复,清晨还是那样的清晨,王长禄还是那样的王长禄,但孟媛知道,自己不是爱美了!
车出站了,孟媛回头看去,在出站的人流里,孟媛依稀看见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女孩,她茫然地站在出站口,四周是流水一样的人与车,来来去去永不止息,她就那样单薄孱弱地站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那时,她的名字叫——爱美。
还是那把钥匙,孟媛顺利地打开房门。原谅还是不原谅?当年也是这扇门,被孟媛用力的碰上,当时她大声喊“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妈妈从藤椅上站起来,她花白的头发在明亮的窗户的映衬下略显蓬乱。像是在等孟媛下楼买东西一样,妈妈看着归来的孟媛,没有丝毫惊讶,她轻声说,你回来了!
不在想象里,孟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她哭着说:妈妈,请你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