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讶异地睁眼,却见眼前是一大幅落到地上的薄纱,还有一截断刀,耳畔,几缕乌黑的发丝正缓缓飘落而下。
好像……
脑袋还没掉!稳稳地长在自己脖子上!
我突然醒悟过来,难道我没死?
那刀分明是刽子手手中的钢刀,怎么会突然断开?
事情其实也就发生在一刹那,我只觉得电光火石之间,一条人影突地窜进了亭子里,那刽子手突然惨叫一声,与此同时,我只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人拉了起来。
身体还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劲,那人手臂一伸,就将我揽住,头倚靠在一个熟悉的胸膛前。
“云卿……”
我想叫出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使劲地把头抬起来,想看看他。
真的是风云卿。
还是那样熟悉的俊秀面容,不同的是,素日温和文雅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严肃表情。左手紧紧抱着我,右手手持一把长剑,剑刃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而亭子的一根柱子上,一把雪亮的钢刀深深地插入了木头里,刀身还在颤动。
我突然明白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是风云卿掷出了刀,将刽子手的钢刀截断,那刀断成两截,贴着我的脖子划过,虽然脑袋安然无恙,可还是砍断了几缕头发。
一想到当时情况是如何的刻不容缓千钧一发,我就忍不住浑身直冒冷汗。
只要风云卿稍微迟疑一下,我的脑袋就彻底搬家了!
四周传来厮杀声,夹杂着人群混乱的尖叫声,还有行刑官声嘶力竭的叫声:
“有人劫法场啦!快来人啊!”
风云卿带着我掠出行刑亭,刚落脚到地面上,周围禁军潮水一般涌上来。
我惊慌失措。
风云卿武功很好我知道,可这么多人围着我们,他只怕也难以轻易脱身。
但风云卿不慌不忙,长剑一抖,便是一人惨叫受伤。
血腥味浓烈地直往鼻子里钻,甚至连脸上都被溅上了几滴鲜血。风云卿一边杀敌,一面对我道:“闭上眼睛。”
可我现在哪里敢闭?
强忍着那股眩晕感,我往四周看去。
除了风云卿之外,还有不少青衣人,都把脸蒙着,只有风云卿不曾蒙面。不过想也知道,一定是他带来的人!
见我和风云卿被围住,周围的青衣人都默默地过来支援,个个杀起来不要命的样子,大有同归于尽的阵势,东离禁军没想到这些人如此骁勇,一时应对不及,虽然人多,却落了下风。
为首的青衣人趁机将我和风云卿救出了包围圈,带着其余的手下,护着我们两人往法场外退去。
而东离禁军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让我们逃走?唿哨一声,大队人马就追了上来。
领头的青衣人眉头一皱,突然做了个手势,队形立刻变换,朝向追来的追兵迎了上去,而他就和风云卿带着我,往偏僻之处奔去。
我被风云卿紧紧抱在怀里,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过了许久,才觉得双足踩到了地面。
风云卿早就发现我身体异样,二话不说,伸指在我身上点了好几处,最后在咽喉处轻轻一按,我只觉身体那种酸软无力的感觉顿时不翼而飞,嗓子恢复了正常。
也在同时,那蒙面的青衣人也扯下了面巾。
“四哥?”
我惊喜地叫道。
“小丫头,你真是吓死四哥了!”康老四一脸和蔼的笑意,对我道,“总是给我捅娄子,每次都要四哥帮你补。”
他说完,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对风云卿说:“你带着夜儿快走,趁着消息还没传开出城去,郊外落凤坡有快马接应,然后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东离。”
康老四说完,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别再回嘉麟。”
风云卿还没来得及说话,我着急地问道:
“四哥,你如何脱身?”
康老四大笑起来:“有小丫头这句话,也不枉我拼着命来救你了。”
他说完,突然叹口气,两眼盯着我,道:“小丫头,说不定这是你和四哥最后一次见面了,多多保重啊!”
“四哥……”我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其实早就知道我并不是那个真正的华夜,却一直拿我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并未因为华夜身体里的灵魂换过了,态度就有所改变。如今回想起来,他当真帮助我不少,更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劫法场,有情有义,兄弟如此,还复何求?
我感动得很,偏生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完整,而一想到从此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康老四了,只觉得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也许,我也早就把他当作亲人了吧!
见我潸然欲泣的模样,康老四只是笑了笑,转头对风云卿道:“事不宜迟,快带夜儿走,我去拦住追兵,尽量为你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康王爷,大恩不言谢。”这时,风云卿才开口道。
“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你对夜儿好,那就算是还我恩情了吧。”康老四笑道。说完又将蒙面巾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然后转身,足尖在地面上一点,几个起落就不见了人影。
风云卿一手圈在我腰间,施展轻功,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风云卿带着我刚逃出玉京城门,就听见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我暗道一声好险。
只要稍微迟个一两秒,我和风云卿就会被关在玉京城内,成为瓮中之鳖。
风云卿似乎对京城外的道路非常熟悉,遇到岔路,根本不会犹豫,径直往前行去。
我疑惑地看向他,风云卿猜到我想什么,笑道:“既然要逃走,肯定事前就把所有的路线都踩熟了的,这样才能争取能用最短的时间离开。”
一想也对,我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倚在他怀里。
熟悉的心跳声强劲有力地传入耳中,让我彻底地安心下来。
就算明知身后有无数的追兵紧跟着,但只要有风云卿在我身边,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觉得害怕。
转过一个弯,再从一片小树林里穿过去,眼前是片矮坡,种着低矮的灌木,如今都积上了厚厚一层雪,坡前,有人牵着几匹马正等待着,马儿正在不安地用前蹄刨动地面上的积雪。
一直到了跟前,风云卿才将圈住我腰的手松开。
那人早牵着马迎上前来,恭敬地行礼。
“九公主,风大人,在下等候多时了。”
“赵一?”我惊喜地叫道。
赵一单膝跪地:“赵一见过九公主。”
“别说这些了,快起来快起来!”我连声问道,“紫菀怎么样了?”
“紫菀姑娘很好。”赵一素来严肃的脸上也微微一笑,竟有些脸红,我见了讶异,猛地醒悟过来。
难道赵一和紫菀?
我说他们经常一起行动呢,而且如今回想起来,赵一对紫菀颇多回护,确实不太一般!
一旁,风云卿开口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追兵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想想风云卿说得没错,我点点头,赵一牵过马来。
风云卿正要将我抱上马背,突然间脸色大变,赵一也瞬间变了脸色,两人紧张地向四周看去。
安安静静的,只有树枝不堪积雪的重负,偶尔传来枝叶断裂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声响了。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紧张什么,但是从他们那凝重的脸色上也看得出来,眼前情势非常不利。
“来得好快。”风云卿冷哼一声,将我护在身后。
“风大人,您先带九公主走,这里属下会竭力拖延的。”赵一道。
风云卿摇摇头,说:“只怕已经迟了,我们已经被四面包围住了。”
他的话音刚落,四面突然传来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我、风云卿和赵一三人,就被彻底围在了中间。
“九公主,本王还真是低估你了。”北堂清明一边说着,一边从分开的队列中间走进来,脸上带着冷笑,“想不到死到临头,都还有不怕死的人拼着命来救你。”
“人缘太好了,没办法,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呀。”就算被北堂清明的人团团围住,形势危在旦夕,我依旧能用气死人的语气说出上面的话。
风云卿深知我越是遇到危险环境越是能苦中作乐的脾气,只是嘴角一勾,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不过北堂清明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只见他双眉一竖,厉声道:“你也就现在还能耍耍嘴皮子了!”
他手猛地一挥,四周的人立刻举起兵刃,向内逼近一步。
我们三人顿时更加紧张起来,风云卿和赵一将我护住,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九公主,如果你不逃,刑场之上还能给你一个痛快。”也许是见我们三人已经是瓮中之鳖,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去,北堂清明神态悠然轻松,“不过如今同党劫法场,闹得天下皆知,如果我让你逃走,岂不是无颜面对东离百姓?”
“你倒真是会说漂亮话!”我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如意算盘,“你本来就想杀了我,如今我逃走,倒是给了你一个很好的借口,而且只要你将我抓回去,想必在东离百姓的心目中,你那高大威武英明能干的形象,也会大幅度提升吧?就算是将我的尸体带回去,也能达到这个目的,反正北堂旌昏迷不醒,只要他永远昏迷下去,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就毫无疑问地成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再加上除掉了华夜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孽,自然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一路顺顺利利地就登上东离皇位!既能除了北堂旌那块绊脚石,又能杀了我赢取民心,再附送皇位一个,一箭三雕,好划算的买卖!”
我一口气说完。
北堂清明听了,最后轻轻拍了拍掌:“九公主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
他说完,脸上突然又变了冷酷的表情,恶狠狠的,“不过水晶虽然剔透,却是易碎之物,聪明的人,往往也活不了多久。”
北堂清明把手用力一挥,身后的人顿时潮水一般涌上来。
赵一闪身,挡在我和风云卿前面。
“风大人,带着九公主先走!”
他叫道,同时已经和最先冲到的人打了起来。
风云卿也知道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当下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相反方向杀去。
有敌人立即围了上来。风云卿不慌不忙,长剑一抖,格开对方的剑,同时手腕一翻,只见那人颈间立刻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生死存亡之际,也容不得风云卿手下留情!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风云卿施展剑法,动作随意潇洒,却招招置人于死地。
只见他长剑抖动,不时有人软绵绵地倒下,伤口鲜血淋漓,而且大多数都是颈间被长剑划过,一招致命!
我看得胆颤心惊。
那边,赵一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寻常士兵,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知道只要稍微手下留情,死的就会是自己,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功夫厮杀,不一会儿,脚下尸体便堆积如山。
空气中都是血的味道,充斥在鼻端,挥之不去。
我刷白了脸,却无能为力。
这场生死厮杀里,我是注定只能看着、被人保护着的那个,永远轮不到自己粉墨登场。
见自己那么多人都讨不了好,北堂清明也焦躁起来,突然将手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挥下。
我一直留意着北堂清明,见他做出这个手势,像是下达了什么命令,当下立刻紧张起来。
这个人一肚子坏水,还不知道又要使什么坏呢!
只见他身后突然出来一队弓箭手,前排单膝屈地,都搭箭上弦,瞄准了我和风云卿。
“放箭!”北堂清明大吼一声。
霎时间,羽箭密密麻麻地向我和风云卿射来,箭如雨发。
风云卿也变了脸色。
就算他武功再好,这羽箭就像一排排黑压压的乌云,直向我们飞压而下,血肉之躯如何能挡?任凭武功天下无敌,千军万马之中,两军交锋之时,也全无用处,能够自保,已是上上大吉。
我紧紧闭上了双眼,只道这次难逃一死了,却还要连累风云卿给我陪葬……
闭着眼等了很久,想象中万箭穿心的痛楚却并未出现,身上还是好端端的,我讶异地睁开一只眼看去,却见身前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背对着我,浑身衣物都被鲜血染红了,箭镞从他的前胸一直透过后背,还在滴着血。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人,想开口叫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赵一……”身旁,风云卿的嗓音缓缓响起,带着不敢置信与惊愕。
赵一飞身扑来,替我和风云卿挡下了所有的箭,可自己却被射成刺猬一般,还依旧双臂大张,维持着遮挡的姿势。
“赵一?”我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可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赵一还立在我和风云卿面前,鲜血沿着无数伤口流了出来,将地面洁白的积雪都染成了鲜红色。
“哼!”不远处,北堂清明见没有射死我,冷哼一声,又继续下令。
“再射!不准留活口!”
他话音刚落,突然传来羽箭破空之声。
我以为这次必死无疑。
毕竟上次是赵一舍命替我和风云卿挡下了羽箭,而现在,我和风云卿已经再没了任何遮挡避身之处,再来第二次万箭齐发,我们两人只有做对同命鸳鸯了。
可古怪的是,传来惨叫的,是四周北堂清明的手下。
箭如雨下,片刻的工夫,北堂清明带来的人就已经死伤大数,只剩几个人,将他护住,惊惶地往四处张望。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实在太过蹊跷,我和风云卿疑惑地对看一眼,慢慢站起身来,将赵一扶住。
至此,赵一那染血的身体,才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他虽然还没断气,但气息微弱,全凭自己精湛的内力吊着一口气,只怕也熬不了几分钟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周围发生了什么,见赵一虚弱颤抖地伸出手来,连忙抓住,着急地叫道:“赵一?赵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见我唤,赵一努力睁开涣散的眼睛,断断续续道:“赵……赵一辜负了……辜负了九公主……更……更对不起……对不起紫姑娘……只能……只能以死谢罪……”
“说什么傻话?”见他如今还这样说,我只觉心里一阵悲凉,“紫菀还等着你,你千万不能死!我命令你不准死!听见没有?”
“呵呵……”赵一低低笑起来,可是马上吐出一嘴的血沫,“可是……赵一……这……这次要……要违抗命令了……”
他拼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完,手颤抖着,似乎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可已经是有心无力。
我见状连忙摸了摸他怀里,摸到一个长方形的扁盒子,连忙掏出来。
“这个……这个……我一直……一直想……想送给……送给紫姑娘……可是……可是已经没机会了……九公主……公主……请……请转告……转告紫姑娘……”赵一的瞳孔已经彻底涣散放大,声音也是越来越小,可还是强行忍耐着,将整句话说完整了,“转……转告紫姑娘……赵一……赵一负了她……来生……来生有缘……再……再续吧……”
吐出最后一个字,赵一便睁大了双眼,瞳孔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一丝神采,完全咽了气。
眼见他死在面前,我只觉得心里十分难过。
赵一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下人,但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完全当成了亲人一般看待,从没当成下人过,怎么可能不伤心?
我手里紧紧捏着那染血的长方形盒子,咬住嘴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也不知现在该什么表情才好。
哭吗?
哭不出来……
耳边突然悠悠传来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带着感慨和赞赏,甚至还有敬佩。
“忠心护主,好一条汉子!”
这声音传进我耳朵里,我只觉得像是平空打了个霹雳,震惊得无以复加。
僵硬了脖子缓缓扭头,循声看过去。
果然是他,北堂旌!
北堂旌好整以暇地站在20步远的地方,身后带着宫廷禁军。
北堂清明的人已经尽数伏诛,只剩下北堂清明一人了,被团团围住。
当然,圆环套圆环的包围圈中,也包括我和风云卿。
北堂旌先是看了看我,才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
“二弟,何苦来哉?”他摇摇头,一副扼腕叹息的表情。
“……”北堂清明没有回答,只是煞白了一张脸,虽然勉强装出副镇定的样子,但是细看之下,身体微微发着抖,很明显内心十分恐惧。
我想,他会感到害怕也是当然的。毒害皇帝,兄弟阋墙,谋朝篡位,随便拎一条出来,都是杀头的罪,足够史官在史书上大写特写的,也难怪他脸色如丧考妣,死人一样难看了。
或者说,他离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也没多少距离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