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自己上当得彻底,明知自己不过是一场笑话,一场不堪的笑话,但总是想听他亲口承认。即使早已于事无补,依旧想听他的口中会如何回答。
也许,是想亲耳听到那个“是”字,才能彻底湮灭掉心里仅存的那丝期望,彻底把最后一点信任割舍掉!
心里已如翻江倒海刀割一般,却还要逼着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来,再次面对那血淋淋的伤口。
而同样的问题,重复两次,何其残忍?
又仿佛过了一天一夜那么长,北堂旌终于动了自己的嘴唇。
“……是。”
我疲倦地闭上双眼。
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不记得是谁说过,真相总是残酷又丑陋的,这话一点也没错!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内里越是难看,才越需要用华美的外表来掩饰自己,一如谎言都是动听的,可谎言背后却不堪入目。
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或者目的是什么,对我来说,问与不问,都没区别了,难道因为我问了,他就会停止他多年的计划?
口口声声说爱我,结果还不是一样将我作为棋子?随心所欲地利用着。
东风恶,人情薄,想不到看似美好的“情”,竟比我想象中更恶更薄……
我把自己的身体努力蜷缩成一团,紧紧闭着眼,脑中一片空白,只一直在想,如果自己能什么都不知道,那该多好!
耳边传来北堂旌的呼吸声,深厚而绵长,和以往略有不同的是,带着一丝粗重,呼吸声一直没有平静下来,似乎此刻他的心里也是紧张万分。
我知道他为何紧张,但已经再不想去理会。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清清楚楚浮现出来的,是风云卿的身影。
云卿……你会不会骗我?
我喃喃动了动嘴唇,也不在乎北堂旌会不会听见。
也许是听见了,因为他的身体突然僵了一僵,然后就伸手从我腿弯下穿过,将我抱了起来,轻松得就像抱起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我猝不及防,一惊之下,连忙睁开双眼看向他。
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他面前,竟是如此的瘦小软弱,心理上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为什么忽然会觉得害怕?几乎是片刻之间,那种恐惧的感觉就传遍全身,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发着抖。
北堂旌自然也发觉了,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我轻轻地放到床上,同时柔声道:“你身子还没彻底恢复,需要多休息。”
就像以前每晚他钻进我房里时那样,将绣被抖散与我盖上,小心地掖好被角,一切都做得顺理成章。
我冷眼看着他这番举动,末了,平静地开口:“你怎么找到我的?”
北堂旌在床边坐了下来,听见我问,嘴角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将手探进被子里。我只觉腰带上一松,他已经捏着个绣金缀银的香囊递到眼前。
我旋即醒悟。
自我从皇泰军营被救出,醒来之后,北堂旌就笑嘻嘻地在我腰带上系了这个,说里面都是安神静气的香料,对身体有好处,我也没留心,如今想来,正是这个所谓“宁神静气”的香囊泄露了我的行踪,所以才那么快就被他找到了景无染的据点,也让赵三留轻而易举地就追了上来。
“……你倒挺会未雨绸缪。”我讥讽一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北堂旌何等聪明人物,自然知道我不想再看见他。听见他轻轻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过了一会儿,才吹灭灯烛,走出了房去。
窗外刚透进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我就缓缓睁开了眼。
昨晚并未睡着,虽然北堂旌离去,但我依旧不曾阖过眼。脑子里千头万绪搅得一团乱,怎么可能睡得着?感觉只略躺了一躺,天色就已经大亮。
那两个侍女尽职得很,伺候得周到无比,比紫菀还善解人意,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甚至都不用开口,目光略在那物品上扫扫,她们就非常体贴地拿到眼前来。但只要我一想踏出房门,两人就坚定地挡在面前,怎么都不准出去。
我忍不住想冷笑。
景无染曾经想杀我,可在他手里,我行动完全自由,受不到丝毫阻拦。
北堂旌口口声声疼我爱我,却正是他,从头到尾欺骗得我好惨,如今,更连人身自由都剥夺了,生生成了个笼子里的囚鸟。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想必就算问,那两个少女也不会告诉我,无奈之下,只好坐在床前看着天空中千种流云出神发呆。
老实说,我担心景无染的安危。
据北堂旌说,赵三留带去的皆是精干心腹,惯于暗杀行刺,昨夜黑暗中,他们就是用了平素暗杀的手法,不知不觉就将景无染派的侍卫全数收拾掉,而本来目的也是为了将我抓来,至于景无染那边,生死未知。
他说的时候,脸上表情如常。
我心道你也未免太拿我当白痴了,景无染知道你的身份,又一心要杀你报仇,如今找到了他的据点,怕还不斩草除根斩尽杀绝?
北堂旌不说,无非是担心我会更加恨他。
其实这也没什么用,就算恨,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恨而已!
而让我担忧的,还有一件事。
北堂旌不惜在我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不是意味着,他这个“嘉麟掩日大将军”的名号,已经到了可有可无的时候?他已经不用再顾忌了?已经不用再掩饰了?
如果真是那样,嘉麟祸在眉睫!
也许是这几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太多,等我静下心来细细回想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从华凌云面前被抓走,还不到两天的时间!
景无染把我带走,当晚就被北堂旌劫来,如今也才第二天而已,却感觉度日如年。
说实话,嘉麟、皇泰还有东离,这几个国家之间要怎么折腾,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自私点说,就算哪个国家被灭了,我都没什么感觉。
人若无求则刚,无情则无伤,可我终究只是个俗人,该爱的该担心的该牵念的,一样不少!
我担心紫菀现在怎么样了,小丫头算是我最亲近的人,也一直没拿她当下人看,完全是亲人的感觉,如今我“下落不明”,紫菀怎么办?赵一倒是忠心耿耿,应该会护得紫菀周全吧?
我还担心风云卿。
关心则乱,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担心风云卿什么,明知他武功那么好,为人又机警精明,相信无论处在何种恶劣的环境下,都能安然无恙,可就是牵念得很,莫名地心慌。
心中搁了太多心事,自然闷闷不乐,对周围的人更没好脸色。
也许是怕引人注意,北堂旌并没有常来,这屋子里的人,看起来也只有赵三留、那两名少女,和一个又聋又哑的杂役。
人不多,但是要将我完全困住,已经足够!
赵三留和我打过不少交道,从某个诡异的角度来说,也算是“熟人”,当然知道怎么对付我。
我恨得牙痒痒,偏生打不过,还能怎么办?
而且不要说赵三留,只怕那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八成一身好功夫,要看住我,绰绰有余!
所以当北堂旌来的时候,我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儿撒!
即使身份早已揭破,北堂旌也没有丝毫异常的神色,就像完全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邪气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像往常一样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来揽我肩膀。我用力将他推开,厉声喝道:“北堂将军,请自重一些。”
北堂旌闻言一怔。
我冷冷地看着他。
即使我和他曾经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可如今在我眼中,他也和个陌生人差不多。
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
不要说什么迫不得已的借口,也别说什么有意无意的,骗了就是骗了,难道因为有所谓“不得已的苦衷”,欺骗就不是欺骗了?
就好比你拿个铁锤把青蛙的头砸烂,再说一句“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只青蛙就不是被你砸死的不成?
北堂旌精明,哪里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脸上也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来,却无话可说,只能一直看着我。
对他的目光恍若未见,我缓缓扭头看向窗外,心中没来由地忽然感慨万千。
倒不是看破了也不是看穿了,我还没有高僧一朝顿悟的本事,只是觉得,“情”这东西,当真微妙,又奇怪得可以。能固若金汤,让双方都毫无条件地全身心信任和付出,但也比玻璃还脆弱,容不得一丝裂痕,否则就能在顷刻之间全然崩塌,彻底破灭掉。
如今我和北堂旌,不是就正属于这样?
心中念头刚转,北堂旌却像是早已猜到我心思似的,忽然冷哼一声,伸手将我脸扳了过去对着他,同时沉声缓缓道:“夜儿,别多想了。”
“多想?”我也不甘示弱地冷哼,“北堂旌,你让我不想就不想,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这话噎得他愣了片刻,我趁机将他一把推开,可还没来得及跑到安全距离之外,又被他拉了回去。
北堂旌一手紧紧箍在我腰间,一手捏住我下巴,眼神越发阴郁,口里吐出的话却越来越平稳:“夜儿,你是我的女人。”
“从来就不是!”我冷笑以对,“北堂旌,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想不到也会犯自欺欺人的毛病!”
他两眼眯了起来。
他怎么听不出来“自欺欺人”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直以来,他不说,我不提,装作若无其事而已,如今我吼了出来,自是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了。
“我爱的是风云卿!”
说完这句话,我冷冷地看着他,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可北堂旌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表情都不曾变过,只是一直看着我,目光没有移开,眼神却越来越阴郁了。
我知道他素来性子深沉,那种眼光看得我心里一悸,但既然已经决定不留余地,也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针锋相对。
房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几乎让人窒息。
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北堂旌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我会带你回东离。”
我死死瞪着他,他就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是我的女人,就永远都是,我不会再放手。”
平稳的语气,却带着不允许拒绝的强势,一如既往的霸道!
“去东离?做什么?成为你大将军的禁脔?”我讥讽般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斥道,“哎呀,我怎么忘记了,你不是大将军,你是东离国尊贵的大皇子!”
这话里带刺得明显,北堂旌听了也只是皱了皱眉,双手紧紧抓住我肩膀。
“夜儿,和我一起回东离去,在那里,谁都无法伤害你。”北堂旌说道,“我发过誓,绝不会让人再伤害你,只要在东离,我就可以保证再没有任何人能碰你!”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个天大的笑话。
而事实上,我也真的大笑起来。
“没有人能伤害我?北堂旌,这话谁说都可以,可出自你的嘴巴,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真的觉得很好笑,已经笑出了泪来,声音也笑得听不出来是自己的了。
“江南的时候,是谁误导景无染,想借他的手杀我的?又是谁把我丢到皇泰兵营,差点被皇泰皇帝强暴不说,还被殷阳天栽赃陷害的?”我冲着他大声吼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为什么会小产的?”
面对我的指责,北堂旌一声也不吭,眼神愈加黯淡,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
他知道他无法推卸责任。
赵三留是他的手下,他的心腹,不要说什么赵三留的行动他完全不知道这类的话,一听就是弥天大谎!
北堂旌还是不肯放开,我使出吃奶的劲都挣不脱,只好用双手抵在他胸前,扭过头去不想再看见他。
过了很久,真的很久,才听见北堂旌的声音缓缓响起来,飘渺得就像自天外传来似的,一反常态地带着一种虚弱的感觉。
“我承认我利用过你,骗过人,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他低声道,“从来没有过,赵三留与风云卿的恩怨过节,我确实不知,但却没有料到那差点害死你。”
我白眼一翻,从鼻子里哼了声作为回答。
他还当我是三岁的小孩,随口哄两句就能骗过去不成?
北堂旌只是轻叹一声,娓娓道来:“赵三留和我一样,还在襁褓之中就被送来嘉麟,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他竟然会成为风云卿的师兄而且还有一段恩怨,所以他一直针对你,也是因为你……和风云卿关系不一般。当初我知道你被华凌云关在皇宫之后,就下令让他把你带来边关,同时陷害风云卿,但没料到赵三留自作聪明,竟把你送去皇泰殷阳天手里,才……才……”
他说到这里犹豫起来,缓缓松开了双手,目光往我腹部扫了扫,才又继续:“才会害得你小产。”
我低头不语。
同时,我也明白过来一件事。
北堂旌只怕和皇泰的殷阳天也是早有勾结!
傻子都知道赵三留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皇泰,他既然是北堂旌的心腹,在殷阳天那里出现,意味着什么,还用多说吗?
可笑我就全然不知地成为北堂旌手掌上的棋子!
什么从来没有想过伤害我?难道欺骗就不是伤害了?一定要在身上血淋淋地划一刀,血肉翻起伤口狰狞,才算是伤害了不成?
身痛哪有心痛?
不想再去细细思考北堂旌的话,还有几分真,几分假。
或者说,他就算全部说真话,都与我无关了!
我静静地缩在床角,他静静地坐在床前,房里气氛低沉得几乎快让人窒息。
又过了很久,北堂旌才略动了动,缓缓开口:
“我……出生还不到10天,就被父皇送到了嘉麟,改名换姓,彻底隐藏身份。他做得很彻底,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的背景,再加上比我来得更早的那些人的帮助,我就一路顺顺利利地爬到了这个位子……”
他并不在乎我到底听没听,自说自话,都是他的经历,更像是向我解释一般。
“……这个计划,父皇准备了几十年,本来也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启动,但当我在清歌苑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等了几十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听着,冷冷地看着他。
“那时候我知道你有些不对劲,可没有料到,堂堂的华夜侯爷居然是女儿身,本来一开始只是想利用你达到目的,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慢慢地,就连我自己都不可避免地陷了进去……”他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来,“夜儿……你……你是那么特别,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和一般的女子也那么不一样,真的很特别,独一无二,又那么难以捉摸,很多次,你明明在我怀里,却总觉得抱住的只是个躯壳,怎么也触摸不到你的心……我越陷越深,也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但还是不愿意放手……”
他说了很多,我都听见了,反应却是疲倦地闭上双眼。
这番话,算是解释也好,告白也罢,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从来就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更何况是在感情上?眼前的男人亲口承认利用了我欺骗了我,难道我还得巴巴地撵着倒贴上去,因为他一句“不得已的苦衷”,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原谅了他不成?
我有我的自尊!
北堂旌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心思去听,只是揪紧衣襟缩在床角,一言不发,任凭他好话说尽,只做没听见。
最后,北堂旌长长地叹一声,无计可施之下,还是只好离开。
我一直坐着发呆,手指握住一块白玉佩下意识地摩娑着。
这玉佩造型精美,我很是喜欢,一直系在腰带上,很少离身,连当初在江南遇险,和风云卿一起逃命的时候,都不曾取下过……
只用过一次……
和风云卿在山洞里那晚,曾经把这玉佩的奥妙告诉过他。
全天下,知道这块玉佩秘密的人,除了我、紫菀、赵一,就只有风云卿了……
“玉佩中间是空心的,放着南海来的奇鲮木,经过训练的猎犬能闻到奇鲮木的香味,而且味道半月不散,只要将玉佩旋个个儿,香气就会散出去,紫菀会很快寻来。”
这话,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字都能想起。
但在想旋开玉佩机关的时候,不知怎么地,竟突然犹豫了一下。
玉佩上的机括很简单,要旋开,不费吹灰之力,但只要我那样做了,就意味着,北堂旌和风云卿会正式敌对!
一为嘉麟,一为东离,立场不同,注定为敌!
尽管犹豫,还是要下决定。
我轻轻地,将玉佩的机关旋开,看起来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我知道,人类鼻子闻不到的那种奇特的香味,已经随着我的动作,往外飘散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