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前文说过,程一点五枪程荣光是四兄弟中的老三,除了四弟程耀光外,还有两个哥哥程世光和程代光。可惜的是,程一枪把传人定给了程荣光,老大老二都是心头含恨,却慑于父亲的威严做声不得,但兄弟之间却早已貌合神离了。程一枪在世的时候,兄弟间还相互假模假样地给个笑脸,过年过节的一大家子聚一起热闹热闹。老人家一走,真正和程荣光讲得来的只有四弟程耀光了。当程荣光想把传人交给他的儿子程武时,程耀光不同意的原因还在于不想得罪大哥二哥。因为大哥二哥家也有儿子,程荣光真要传,是不是应该在大哥和二哥的儿子中选一个更合适?他不想当着三哥的面说清这一点,但并不代表程荣光不知道这一层意思。在程荣光看来,传给老四的后人他愿意,传两个哥哥的后人一事就免谈了。大哥二哥那点心胸,怎么担得起程家掌门的责任呢?怎么挑得起程家百年来光鲜的门庭呢?程荣光“恨兄及侄”了。
程荣光还有一条路好走。因为他还有个儿子。众看官自然不会忘了程荣光在年青时候撒播的那笔风流账。从程荣光的内心深处,他的那张告示就是为自己的私生子贴的。只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要等的人却没有来。无论怎么说,孩子,你的身上也流着程着的血呀。就算做不了程家的传人,可学上一点爹爹的手艺,至少也可以一辈子吃穿不愁了。程荣光想着那个不为家族和众人所承认的“儿子”来,可又怕他来。怕坊间的流言一度兴奋起来,像烧开锅的水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泡往外冒,而锅底下添柴火的人只会越来越多,那热气再也没个停歇的时候。程荣光的内心是矛盾的,思前想后,思左想右地自我折腾了好几宿之后,他下了决心。与其背一个让程家绝技失传无后的罪名,倒不如忍着流言干好自己的事走好自己认定的路。程荣光决定亲自出击。
你怎么来了?
我来要儿子的。
……
你不怕别人嚼舌根子?
怕我就不来了。
哼……女人一阵冷笑。我算是明白了,儿子养大了,你来要人了。儿子小的时候,你干嘛去了?啊?
我……我……,刘翠,你怎么说我都行,可我对你的那份心是真诚的。你也知道我的处境,真要是走得太近了,程叶两家不老早就火并了?
真诚?程荣光,你也配用这个词?我看你呀是对长房家的倚菊真诚吧……笑死我了,火并!那你的意思是现在就不怕程家叶家火并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程荣光只是要回我自己的儿子。再说,他的儿子,我也没亏待过,现在都掌握程家的九成手艺了。可成儿呢?叶地他肯传个一星半点吗?
看到这里,大家或许明白了。与程荣光说着话儿的女人,正是叶地的老婆刘翠。他们的私生子也就是叶地的三儿子叶成。
刘翠是程荣光的初恋情人,当时他们的恋情没有得到程一枪的首肯而告吹。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刘家在程家坳是小户人家,没有多少祖上的荫蔽,这样的联姻也就帮不了程家多少忙。而程一枪却用程荣光和刘翠之间8岁的年龄差距来拒绝这门亲事。程一枪四个儿子,以“世代荣耀”来取名,最受他器重的却是三儿子程荣光。作为老人家心底里内定的掌门人,程一枪必须得为他找个有点靠山的媳妇。那些日子,程一枪左排右选的才定下了汪好妹。理由我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可在程荣光的内心深处,刘翠无论是从身材长相上都比爹爹选的人好多了。在选定日子准备结婚的时候,程荣光含着泪花和同样珠泪涟涟的刘翠相依相拥着属于他们做为单身时节的最后时光。
荣哥,你把我要了吧。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翠,我不能要你。不能。你还要嫁人,我怎么可以毁了你的幸福?
你娶了别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了。
别说瞎话,做个女人怎么可以不嫁人呀。翠儿,这辈子我不能让你成为我的女人,下辈子,我一定娶你,一定……
23岁的程荣光和15岁的刘翠,在一个山坞里的对话没有让人听了去,听去了的是巍巍的青山和青山之间的潺潺溪流,和正从此处飘摇而过的云儿朵朵。
在刘翠的心里,那个时候的程荣光知书达礼,君子谦谦。刘翠没想到是,她的心上人竟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名门望族也有虱子,可名门望族的虱子却不能像普通人家那样,随便一把梳子就给蓖了,有时候还得装成没虱子一样。或者把满身的搔痒当成一种享受,天天没事人一样人前人后显摆着家族遗传下来的那份荣耀。
程荣光开始怀疑程威的身份的时候,程威已经5岁,刘翠也早已嫁进了叶家,成了叶家两个孩子的母亲。只是那时候,程荣光不知程威是叶地的儿子,但与叶家绝脱不了干系。当程荣光把自己的猜疑说给刘翠时,刘翠早已发现了这一秘密。程家的儿子竟然和自己生的那么相像。不,甚至比自己的两个儿子更像叶地!遗传学是一门科学,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在家乡就有一种说法,越是私生子,就越像父亲。程威的存在为家乡的理论添加了佐证。
翠儿,我们都被人家耍了!
在那处秘密私会的山坞里,程荣光疯狂地又叫又跳,那份绝望,是刘翠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荣哥,别这样,别这样。刘翠一边为程荣光擦着泪,一边跟着哭了起来。两个人相拥着抱在了一起。那样的拥抱是彻底,纯粹的,不加掩饰的,不计后果的,带着复仇的火焰……山野,在这一刻,变得诡谲起来……
39.
如果人不是人而是一群动物或者说连动物也不如的时候,解决事情会来得直接而干脆。但可惜的是,毕竟穿着衣服遮着羞处,露在外面的一张脸更是需要保护得光鲜照人才行。程叶两家的事就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地缠绕着,像两根纠结在一起永远无法分开的滕蔓,只要谁用刀割,都得伤到自己……
但谈判是必须的,上不得桌面也得尝试着使劲地上一回。程荣光的意思很明确,要回叶成,放回程威。各自领着自己的儿子就算完事了。目的明确,可实际操作却十分艰难。事情挑明了,程荣光和叶地都得面对自己曾经的龌龊和对方加在自己身上的耻辱。
程、叶正式接触了。两个男人,互相对峙着,犹如两头困兽,虽然被对方刺得体无完肤,也依旧眼露绿光,虎视耽耽,谁也不说一句,或者说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语气来打破这一沉默。
毕竟程荣光年纪大上几岁,遇事相对沉稳。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面对叶地,他真想狠狠地扇他两个耳光。可真要自己充当一个打手,出出气,他是不屑为之的。那只是蛮夫所为,却不是他程荣光所不愿意的,他得冷静沉着,把面子保护好,至少在一条源3000多名父老乡亲的面前保护好。相对于程荣光来说,叶地的一张脸红得发紫,倒像是被刚割了皮风晾干了一般,忸曲变形中透着愤怒、仇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
事实就摆在面前。谁是最后的赢家呢?似乎谁也没有输,谁也没有赢,他们同样伤在自己出鞘的刀口上,倒在了道德的基线上。
“叶老弟,”程荣光先开了口,“其他没用的话我也不说了,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唯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各自领回自己的儿子。你说吧,想要怎样了结?”
“哼,程荣光,你小子行呀,跑我家来给我戴帽子了,你狠!”
“狠个屁,谁有你狠呀,啊!?我程荣光一辈子就养了一个儿子,还是别人的种,你做事太绝了!程叶两家真有这么大的仇恨吗?竟然要我断子绝孙?!”
“你断不了子,绝不绝孙我就不知道了……”
“你……”
又一阵沉默。好长时间的沉默。
“叶成我是要定了,我要带他回去,他得做程家的传人。”程荣光又先开了口。“叶地,你也看到了,程威现在已经掌握了我大部分的本事,就算你叶家有传人,轮不上他,他也可以凭着我给的本事安身立命了。可叶成又从你那里学了什么呢?”
叶地干笑了两声,用眼睛斜斜地看了一下程荣光,没有吱声。他在欣赏被自己的杰作击中要害的猎物。叶地早把传家的本事传给了大儿子,叶家不会没有传人,可程家却只有叶成一根苗,只要他不同意,程荣光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在这次谈判中,叶地觉得自己占尽了上风。因此,他不需要过早地表态,他要等待,等待有利于他的时机出现。
“叶地,我是这样想的,明里我们还得做好兄弟,两家交换子侄辈的目的是为了学习对方的技术,通过两家的精诚合作,让叶家和程家的技艺发扬光大,这是一个比较理想又能不丢面子的法子,你看着办吧,真要不行,那我程荣光豁出这张老脸不要,把事往明里挑,也绝不会由着你的性子来。”
对这一点,叶地还是有些担心的。乱搞男女关系,在当时就得判刑,多者六七年,少则三五年,真要把自己套进去了,可是绝对犯不着的。再说了,也是自己先挑的头,自己错在先,凌志天那里,自己的面子不一定有人家大,看来只要台阶合理,自己还是先下来才好。同样为了面子,为了一张脸,叶地的优势在瞬间瓦解了。
“我没意见呀,你以为我叶地做了乌龟还帮人养龟儿子呀,哼!”
“那好,我们商量一下细节吧。”
程叶两家商量的主体就是如何把这件事做光鲜了,既有面子又达到了目的。结果很快出来,程叶两家搞个收收徒典礼,请上凌志天、陆少求,各自的亲戚朋友,一条程家坳源能说得上话有点小名小气的吃个饭,这事就算完成了。
典礼真得很热闹。这也是数百年来,怀技在身的两个家族间最重大的一件事。凌志武热情洋溢地发表了讲话。他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创造出了许多辉煌灿烂的文化,程家的土铳技艺,叶家的三步倒,都是这些技艺中的优秀代表。千百年来,大家以家族为线一脉单传,致使许多宝贵的财富在传承过程中消失了,非常痛心,非常可惜,啊,也非常的不应该嘛。这些失传的技艺很难再被重新挖掘出来,甚至永远也不能再挖掘出来,那样做的人将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罪人,历史的罪人,他们在地底下将无颜面对各自的列祖列宗。现在,我高兴地看到了程荣光、叶地两个我们程家坳的掌门人,他们两个人的心胸是十分宽广的,不拘泥一门一派,不拘泥于祖上的陈规陋习,而是勇敢地把各自的绝技亮出来,传给他姓子弟,我为他们的胸襟,他们的开明,他们的豁达,他们的,啊,那个什么,啊,感到骄傲……
凌志天一说完,带头鼓起掌来。下面来的都是两家的亲朋,自然不能不凑热闹,一时间还真可以用掌声雷动来形容。凌志的热情是被程荣光的20元人民币挑起来的,自然那些话并不是他这个大队长说得出的,那里面的文化得由文化人才说得出来,那个人自然就是陆少求了。
40.
程荣光的布告贴出去一个月后,终于收到了门徒,叶地的三儿子叶成。叶成虽贵为三公子,可在叶家并没有多少地位,两个哥哥对他并不好,总在背后说他不是爹爹生的,叶地更是从小到大都没有给个什么好脸色,似乎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被叶家遗弃的命运。唯一痛他的是母亲刘翠。这次离开叶家去程家,他虽说本不十分愿意,却多少有一种逃离的快感。在他的眼里,赫赫有名的程一点五枪并不那么威严那么可怕,更像是一位父亲一个慈祥的长者。刘翠说,孩子去吧,永远都别回来了。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对于这一切,程威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要回到他亲爹身边去了,如何与两个弟弟,与刘翠搞好关系,成了他下一步要面对的课题。汪好妹十二分地不愿意,可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阻止。一切只能如此了,造孽呀!
在叶田和程家老大程世光老二程代光的眼里,程荣光与叶地上演的就是一场闹剧。太可笑了!兄弟再多只传一人的家传绝技,他们想传谁就传谁了?这种东西能互通互融互相学习吗?荒唐,太荒唐,真是不可理喻呀。但程家兄弟不敢在程荣光面前说什么。而叶田就不一样了。为此叶田曾出言警告过叶地。叶田说,你的确是爹爹指定的叶家掌门,可你也要知道,你这个掌门的分量,掂清楚了再决定,千万不要儿戏呀。真这样行事,我看这《唐门秘籍》留着也没什么用,我一个废人,不如当着你的面一把火烧了了事吧。
大哥,不可,不可呀!叶地慌忙阻止。大哥,你听我说,我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你知道,威儿是我的儿子,是叶家的种呀,我当然要把他要回来了。大哥,我是这样想的,威儿虽说是我亲生,可毕竟很难与老大老二相融,时间长了矛盾就会加剧,再说了,刘翠那娘们也容不下他。威儿回叶家后,我想把他放在大哥这里,由大哥好好教诲,承接大哥的烟火,不知大哥心里可愿意?
叶地的意思,是把程威过继过叶田当儿子。这个风俗不但在皖南农村十分盛行,就是在祖国的许多大地上也是通融可行的。意思是说,只要谁家没有子嗣,就从亲朋或别的人家那里抱养一个过来,改个名换个姓的就算是后继有人了。大作家路遥就是他大伯收养的。一个理儿。
叶地这一说,对叶田还是有着一定的诱惑力的。白白得个儿子,已经快20岁了,就是一个壮劳力了,更何况他身上流的也是叶家的血呀,这个方法还是可行的。只是不知道程威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他会同意叶地的安排吗?
程威同意呀,我已经和他谈过,他很懂事的。
叶地与程威见面的时候,真可谓是老泪纵横。只是这个老字用得不恰当,因为19岁的程威面对的父亲才34岁,说是兄弟更有人信些。
儿呀,为父对不起你呀!叶地说。
程威看到眼前这个他应该喊爸的人却怎么也喊不出口。他甚至对叶地有一种厌恶感。可身体发肤受之父精母血,他再恨再厌恶,却终于不好说出口。对于程威的安排,叶地是有考虑的,放到叶田家,把《毒经》弄到手,到时,他就是叶家真正的传人了。
倚菊似乎看出了叶地的用心,看着叶田一副陶醉的模样,立即用指头扯了一下叶田的衣脚,干咳了两声。叶地觉察了,忙问,嫂子以为不妥吗?倚菊说,没有,没有。只是这几天总想吐,不知道怎么回事?
叶地一惊,莫非倚菊怀孕了?且不论倚菊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只要她有了种,自己得到秘籍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了。
叶田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对这个弟弟,叶田有时候也觉得匪夷所思,他做事情的那种决绝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听到倚菊想吐的话,叶田也来了劲,竟然忘乎所以起来,菊儿,你是不是怀孕了?
嫂子要是怀孕了,庄稼活也要有人做呀,看在弟弟的难处,你们就将程威收了吧。叶田当然知道叶地的难处,看了倚菊一眼,见她不反对也不造成的样子,就说,好吧,让他来吧。
本来就对父亲有意见的程威,又带着一个新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进了大伯的家里。叶地放出话去,程威是自己收的外姓门徒,只是自己家住的拥挤,暂住大哥家,自己会隔山差五地过来授艺。几句话就把大家的嘴封上了。
其实程叶两家的闹剧,明眼人都知道,人家是认祖归宗了,还要整个说法糊弄我们哩。只是这些话,只是私下里传传,毕竟要一个人同时得罪程叶两个大家族,程家坳源里的人还没有这个胆量。
张大熊子是后来才知道这事的。作为张良的后人没有被程家和叶家所重视,对张大熊子来说是一件十分没面子不光彩的事情。要按他对铳前的脾性,早就找程一点五枪叶三点五步说理去了。可现在,他能忍。
他能忍,不能忍的人却还有那么几个。
“肚子里都烂空了,靠一两件好看的衣服穿了,就能掩盖了?真是笑话。”张治章也没被邀请,三怀酒下肚,开始发难。
“老章叔,我们喝酒,不说那个,哈。”张大熊子落难的时候受过人家的恩惠,到现在还时不时挑点铳口肉,到江边找张治章喝点小酒。
“真是笑话呀,人家叶某人害你腿都站不直了,你真忍得下这口气?”
张治章话到嘴边虽说有点后悔,可却怎么也按耐不住,在张大熊子的追问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到这时,张大熊子才明白,自己与陆少求的对铳还有这么一个前奏。
“真是太可恨了!”张大熊吼了一声,站起来,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张治章突然觉得一条平静的程家坳源又会发生一些不平静的事情了。
41.
倚菊真的怀孕了。三个月后,肚子渐渐隆了起来。
叶田很高兴。叶田说,我真的要做爹了。倚菊指着日渐隆起的肚子说,快了,快了,要不你让他现在就喊你爹呀。
叶田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笑得一双眼睛都是眼泪。倚菊感动了。他太爱倚菊了,他想让眼前的这个女人做个母亲,享受女人都能享受的一切。这样一来,她就是完整的女人了。更让叶田高兴的是,至少在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后,会有一个年轻的生命来陪伴她。他在为妻子祝福,祈祷。为那个年轻的生命祝福、祈祷。他甚至都不愿意去知道,那个以他为父亲的名义将要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婴儿是谁的孩子。
叶田是不育的。这只有他自己知道。医院的诊断书上写着,死精,不育。那张诊断书早已被叶田揉成了团扔进了新安江里。他想让满江的清流洗刷命运带来的耻辱。
倚菊看着叶田高兴的样子,心里宽慰了许多。她不愿去想那个让她蒙羞的夜晚。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在她的心中,张大熊子憨憨的,敢做敢当,虽然粗野,却不失正直,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颗善心,一颗济弱济贫的善心;陆少求现在当了代课老师,听说正在和校长的女儿谈恋爱,他也会拥有自己的幸福。他们的所做所为,尽管在许多时候,都难容于一条程家坳源,但他们都是敢担当的人。倚菊为自己能够得到这两个人的爱而高兴,也许那样的表露并不能代表爱。她已经满足了。满足了……甚至她许多时候,希望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像张大熊子,像陆少求,像他们那样以自己的方式去做个男人。这样的男人不求完美,但却是真正的男人。
倚菊的肚子越来越大,程威担起了家中所有的家物活。他要照顾大伯,也要照顾即将临盆的大娘,他还要照顾三里之外的母亲。他甚至在暗暗高兴,只要孩子一出生,他的所谓的任务就可以见他妈的鬼去了,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一生也参进叶家程家的比拼之中。
对着倚菊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叶地是有火无处发。经常告诫程威,要他多讨大伯的欢心,尽早把秘籍弄到手。程威总说,不急,正在努力哩。叶地逼问过倚菊,问她怀得是谁的种。倚菊说,叶田的。不是叶田的,还能是谁的?叶地不信,再逼。倚菊就说,莫不是做兄弟的不放心,也想让自己的哥哥戴顶绿帽子不成?叶地所得无言以对。发下狠话,算你嘴犟,孩子一出生就知道了,谁下得种像谁哩,逃不掉的。
看着叶地一副不依不饶恶狠狠的样子,倚菊的身子从头凉到了脚。她需要支柱,靠山,需要关心她为她撑腰的人。
熊子兄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妹子,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吧。现在的张大熊子对倚菊来说,是个可靠的外援。
也没什么,我想让你帮我向程荣光报个信,就说我有事找他。
你找那老小子干什么?他可真不是什么好人。张大熊子心中隐隐猜测到了一些什么,不由为倚菊担忧起来。
没事,你就把话带到就行了,你看我这身子骨行动也不方便。
好的,我现在就通知他。
张大熊子前脚刚走,倚菊就拖着笨重的身子去了程家坳小学。她是来见陆少求的。从内心深处她不愿意来打扰陆少求现在的平静生活,可她却必须来。
倚菊姐,这么重的身子,有事你说一声,我去就行了,犯不着你这样跑呀。
少求,我来是让你注意保护自己的。
我现在很好呀,没什么事,保护什么?
看着陆少求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倚菊更担心了。她知道,丈夫叶田早就对自己的肚子有了怀疑,可能叶田会认为是张大熊子、陆少求两个人中的一个。也只有倚菊知道叶田的能力,叶家的毒功杀人于倾刻,救人于无形,她是有所见识的。
为什么?
倚菊脸红了。
反正,你不要和叶田见面就行了。还有,尽量不要和不太熟的人在一起吃饭。
倚菊想说什么,却终于没好意思向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男人说出口。陆少求抓了抓脑袋,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看到倚菊着急的样子,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姐,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吧,我正上着课哩,就不陪你多说了,回去慢点。保护好身子呀,姐。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陆少求带着孩子们读书的声音传出好远好远。倚菊听得入了迷。不知道是陆少求的声音,还是那些稚嫩的声音。
倚菊回到家中的时候,程荣光早到了。自从程威来到了叶家后,程荣光反而对程威好了起来,总借着看儿子的借口哑串门。有时和汪好妹一起来,大多时候一个人来,叶田也只是装做不知情。两个真正意义上的掌门人,就这样交往在了一起。一开始叶田还以程荣光这老小子好面子,看程威只是不想让人家猜疑,全当做做秀罢了,也就随他去了。后来,叶田总觉得程荣光的来意有些不同寻常。直到妻子大了肚子,这样的疑虑越发多了起来。说不关心是假的。叶田不是圣人,他做不到。是张大熊子?还是陆少求、程荣光?叶地也排不了嫌疑呀。叶田的脑门热了,和倚菊的肚子一样,一天赛过一天地往上赶……
倚菊做了几个好菜,她要和程荣光喝几杯。
倚菊选在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结束一个故事。
42.
程荣光口吐白沫,有出气没进气地瘫倒在了桌子上。
“你,你,你真狠……”程荣光,当然小说的男主角,顶顶大名的程一点五枪,散了架似的,正在走向他人生的终点。
“是男人就要敢承当,自己说过的话,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倚菊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平静得像新安江的水。
程荣光想起了自己说的一句话。那是他发过的毒誓。当着倚菊的面,不,是他正把一个身子压向倚菊的时候。只要你怀了我老程家的种,孩子就是真正的叶家掌门,我就算立马死了也值得了,我绝不能输给叶地,绝不能……面对疯狂的程荣光,倚菊的反抗是那么无力。只觉得一阵天眩地转就失去了知觉……
“我可是孩子的爹呀!我死了,谁来抚养孩子呀……倚菊,快,快叫叶田拿解药,我不想死,程家不能没有我,不能……没有……我……”
倚菊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他看着他的整张脸在扭曲,和他的心一样。
叶田靠在门框上,静静地注视庭院里的一切。
叶田想过,只要自己动手,程荣光可以立即转危为安。可他刚一转过身子,倚菊就跑过来制止了。
“就是他让你蒙羞,我绝不允许你去救他。他要活了,我就去死!”
“可是,你马上就要当妈妈了,孩子不能一出世就没有父母呀。”
“不考虑那么多了,我是孕妇,法律就算要判我死刑,也得让孩子过了哺乳期,到那时,孩子断了奶,就好带了。”
“倚菊,你这是何苦……”
“叶田,这就是我要给你的交待。尽管它来得迟,可总算是来了。叶田,对不起,并不是我自愿的……对不起……”
“倚菊,你不用说对不起,不用说……”
叶田已是满脸热泪。“我要去歇一会,歇一会儿,累了,累了。”
“我扶你进去吧。”倚菊说着话,扶着叶田坐在了床上。
“把杯子拿给我,我想喝点水。”
“我给你重新冲一杯吧。”
“不用了,我刚沏的。”
倚菊递过杯,叶田喝了下去。
“倚菊,听我说,程荣光是我毒死的,与你无关。记住,与你无关……”
“为什么,你何必承担杀人的罪名?”
“我刚喝了自酿的毒药,这毒药是没有解药的。”叶田平静地说,“我就要陪着他一起走了,带好孩子,带好孩子。我把《唐门毒经》交给你,等孩子长大了再交给他,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不要让我白死……”
倚菊看着叶田手中发黄的书籍,正是这本书籍成了万恶之源。叶田倒了下去,倒在了床上。也许他真的累了。
倚菊立马翻找叶田留下的药物,太多了,红的,粉的,白的,一瓶瓶的,她不知道哪瓶是毒药,哪瓶是解药。她想到了叶地。可她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叶地呀。那个时候,一个大队也就一部电话,喊个人通个信都得两条腿。
程威不在,程威是倚菊支开的,让他去公社买饲料去了。这个时候,要是程威在该多好……
倚菊开始大哭起来。两个男人一个庭院,一个床上先后倒下,倚菊开始害怕了。她不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什么。她的眼睛停留在掉在地上的《唐门毒经》上。她要在人们到来之前,让这本人人为之疯狂的几页黄纸永远消失。
倚菊划亮了一根火柴,几张故纸点着了,里面的插图和文字,在红红的火苗上跳着最后的的舞蹈……
凌志天来了,荣叔来了,叶地来了,张大熊子来,陆少求来了,最后陆干部也来了……
最后的结论无庸置疑,那就是叶田毒死了程一点五枪,自己服毒自杀。
叶家以药毒人,犯了命案,叶地受到了牵连。正当他为自己解脱的时候,公社收到了举报信,列举了叶地这些年来欺男霸女的许多恶行,特别是**汪好妹,还让人家多年不育一事受到了公社领导层的高度关注。正在接受大队部审问的叶地,就又从大队带到了巨石公社。后来知情人说,叶地被带进了县里。等事情搞清后,要到程家坳来开公判大会。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才一周不到的时间,凌志天也被公社带走了。有人说,凌志天受贿的事被上级领导知道了,正在隔离审察哩。只是这小子还算仁义,没有交出陆干部私要土铳的事。要不,波及的范围还会更广。
自然传播这些消息的在程家坳只有一个人最有资格,那就是老章叔。人家跑三江四码头的,什么事不知道呀。的确是的。
倚菊生了个女儿,粉嘟嘟的一张小脸,见人就笑,大家都说,特别像倚菊。还有人说像叶田。一朵含苞待放的菊花,开在了三月的皖南,开在了程家坳。
到这里故事就讲完了。你要问我后来?那我只能说,后来,公主和王子过起了幸福的生活。不过还得交待几句,那就是有关汪海涛的。考虑到凌志天嘴里的“中华民族优秀的宝贵的遗产”,许多时候并不是真正能为百姓带好平静和美的生活,新上任的大队长张大熊子找汪海涛问过话,汪海涛说,他真没那狮子吼的功夫,老辈人都是为了唬人瞎编的,真没有。要有,凌志天扇我巴掌的时候,我早吼了他了,嘿嘿。张大熊子问他和叶家结亲,是不是还在搞“汪叶同盟”,汪海涛说,同个鬼呀,人家喜欢人家哩。“我还要砍柴,张大熊子,不,张大队长,恕小弟不奉陪了……”
一眨眼,故事里的主人公大抵都是爷爷奶奶辈了。
张大熊子也在一眨眼的工夫里老了,他早已不当大队长,可还是学着凌志天,披着一件榨油的棉袄,油星子在阳光下,锃亮锃亮的,老晃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