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云一招逼退蒋文斧,信心不由大增,纵身一跃,反向朝蒋文华扑去。蒋文华方才被仲云点倒,还未恢复过来,此刻又见仲云赶至,心里咯噔一下,奋力挥起长枪直直刺去。仲云出手甚快,瞧得也极准,右手如闪电般的抓住长枪,大喝一声:“去。”这一声真如晴空中响了个霹雳,蒋文华只觉耳朵嗡的一声响,身子已然向后倒飞而出,栽倒在几丈开外。
顷刻间竟只剩下蒋文善孤身一人,情势急转而下。蒋文善盱衡大局,自知不妙,心中一动:“断不可丧命于此,待得逃脱出去,再寻人来救二位兄弟。”当下道:“阁下武功高强,在下敬佩,今日不巧有事在身,来日方长,再寻足下讨教武技,告辞了。”说罢,脚下抹油,闪身就向南方奔走。仲云正要追上,猛然间听一人大声道:“留下罢。”
仲云怔仲之间,但见一黑衣人袖袂飘飘,早已赶了过去,轻轻伸手一扬,蒋文善顿觉一阵巨力汹涌而来,抵受不住,一跤跌倒在地。那黑衣人一脚踏在蒋文善身上冷冷道:“打不过就跑了,也太没出息了。”蒋文善惊慌道:“你……你是谁,还请报上名来。”那黑衣人哼了声道:“凭你也配问老夫名字么?你兄弟二人均倒在地上,却不思援助还想逃跑,这等狼心狗肺之人留在世上还有何用?”蒋文善听得黑衣人声音发狠,愈是骇然,奋力挣扎欲要逃走。当下双手变爪,倏地向黑衣人腿上几处穴道摁下。哪料这一出手,竟然无功,只感黑衣人腿坚如磐石,手指生生作疼。不由惊悚道:“你是人是鬼?”
那黑衣人仰头一笑道:“老夫自然是人,不过现在老夫闲着无趣,做做足下的判命鬼也无妨害。”脚下突然运力,蒋文善当即厉声惨叫,可怜他胸骨被尽数踏断,就算是命再大,也没了存活之理。
仲云见此人下手恁地狠毒,心中突突直跳。更不忍瞧蒋文善的惨状,他识得此人声音正是方才指点自己那人,匆匆跨前几步,道:“前辈,适才多谢救助,感激不尽。”那黑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身材高大,生得仙风道骨。一缕如水银般的胡须垂在胸前,面容消瘦,眼睛红肿不堪,眉毛向上挑起,似嗔非嗔,头发竟也蓬乱异常。仲云微微呆了片刻,脱口叫道:“薛前辈。”此人正是薛逸尘。
薛逸尘点点头,淡淡道:“小友,我们又见面了。”话音一落,便负手朝远处走去。仲云四面一看,并不见孙露薇的身影,忖道:“孙姑娘怎么没和他在一起?”又瞧薛逸尘似已恢复了神志,抱拳道:“前辈,且等等。”薛逸尘身也不转,回头道:“还有什么事?”仲云抱拳道:“敢问前辈,孙姑娘现在何处?”薛逸尘呆了半晌,疑道:“孙姑娘是谁,我又不认识。”仲云听他矢口否认,心中来气,但又一想:“他并不知道孙露薇的姓甚名甚,这番说也是正常。”于是接着道:“就是前些日子被前辈掳去的那位姑娘。”
薛逸尘眉头一皱,道:“小子胡说什么,老夫何时掳走一个姑娘了?”仲云道:“那日前辈在剑阁之时,曾带走孙姑娘,说是您的夫人。”薛逸尘哦了一声,缓缓道:“我放她走了。”仲云怔了怔:“她去哪里了?恳请前辈赐教。”薛逸尘一拂长袖道:“笑话。她去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忽的一转身,怒道:“你刚才可是提及我夫人了么?”仲云一愣,道:“是啊。”薛逸尘抢上几步,一把抓向仲云。
仲云见薛逸尘突然出手,快地令人端的难以相信。急忙撤后一步,手掌一立,守在胸前。哪料薛逸尘丝毫不理会,五指如箕,罩向仲云衣襟。仲云一凛,道:“小心了。”左掌一舒,朝薛逸尘肘下拍到,右掌变指点向薛逸尘乳根穴。薛逸尘瞧仲云这招颇为奇妙,不禁咦了声,招式立变,连消带打,瞬间将仲云这招化去。
仲云自知薛逸尘了得,不敢近身缠斗,向外跳出丈许,却见眼前一花,薛逸尘已紧随而来。仲云忙道:“慢。”薛逸尘霎那间住手,浑身颤道:“你也晓得我夫人死了,是么?”仲云寻思:“原来他夫人死了,怪不得他悲伤的失去神志。”当下道:“晚辈不知。”薛逸尘置若罔闻,忽然拊掌笑道:“哈哈,我知道了。”声音却是格外凄楚,惹得人黯然不已。仲云奇道:“前辈知道什么?”薛逸尘道:“你也是去悼念我夫人的罢,正好,可随我一起去。”仲云摆摆手道:“我只是路过遇到前辈而已,不想前辈夫人已逝。今日还有要事去办,改日再行探望。”薛逸尘双目圆睁,模样十分可怖,道:“什么要事,还有比悼念我夫人更为重要的事情么?”仲云自知他此时神志不清,苦笑道:“前辈说笑了。”薛逸尘怒道:“谁给你说笑,我从那几个蠢货手里救你一命,你自当听从于我,随我走罢。”呼的一掌,照仲云胸口直拍。这一掌夹杂着猎猎风声,来势甚是猛烈,仲云不敢懈怠,侧身略避,瞬间还了两三掌,却觉掌力如同坠入无边大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薛逸尘惊喜道:“小子有些本事。”他素来自恃无敌,亦是喜好和高手拆招。此前他已数日没与他人比斗,这时遇到仲云,真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恨不得将平生武学皆尽显露出来。薛逸尘掌势一加紧,渐渐变幻莫测,幻化无方,仲云浑身上下皆能感觉似有千斤石块压着,几欲喘不来气。又使劲全力接了几招,薛逸尘手掌一翻,突然迫退仲云,右手又徐徐抬起,忽听“呜呜”几声,四周的树枝鬼魅般的颤动起来。
仲云一惊,叫道:“叶箭!”话音方落,但见树枝上枯叶瞬间下坠,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如箭也似“刷刷”刺向仲云。仲云瞧得来势,左掌一拨,挡开几片飞叶,右掌一拍,带动那些叶子扫向薛逸尘。薛逸尘嘿嘿一笑,伸指拨动,犹如弹琴般竟将那些叶子尽数拈到手上。还没等仲云反应过来,薛逸尘一掌拂去,一掌内收,仲云胸口顿时剧疼,猛觉体内血液翻涌,浑然不听自己使唤。
这种变故仲云从未遇到,恐惧之余只能盘坐于地,运起内力暗暗相抗。殊不知薛逸尘这一招乃是从形物术“血蛇”中变化出来,旨在搅乱对方内息,若对手太弱,内力远远不及,就会肝脏破裂,鲜血激流而出。仲云正自全力抵挡,腿部忽然一疼,低头看去,不禁惧意泛起。只见腿上受伤之处,鲜血忽然冲了出来,在身前扭转一圈,直若巨蛇出动,径直向自己扑至。
这一招不啻诡异,威力也是不可小觑。当年薛逸尘创出形物术后,便用此招屠戮极多武林人士,所以形物术也被奉为邪术,为天下豪杰所恐惧。鲜血一经出体后,薛逸尘加以无上内力幻化,是以状如巨蛇,让见者无不骇然。那血蛇离仲云不远,头一探,就像仲云面门直撞。仲云瞧得真切,右手倏然击出,变掌砍向那道血蛇。那血蛇空中一拐,又射向仲云右肩。仲云此时腿部血流过多,已是虚弱之极,一不防备就被那血蛇射到,疼痛入骨,难受得真是无以复加。
薛逸尘哈哈笑道:“服了么?”仲云心里兀自不忿,叫道:“不服。”薛逸尘听了眉头一皱,右掌拍出,那些枯叶就如活了一样,疾速朝仲云射到。仲云翻身打了个滚,避开“血蛇”,瞬即捻起几个石子,顺手弹出,只听“嗤嗤”几声,那石子与枯叶相触,弹无虚发,纷纷弹向一边。仲云见此情形,又是惊惧,又是佩服。那枯叶本就没有任何硬度,但一到薛逸尘手上,立刻变得异常坚硬,不但能飞出极远,还能将仲云所发石子弹偏,非要有绝强内力不可。再看那坠于地上枯叶,个个就像掷出去的短箭,仲云轻轻一摸,触手锋利,几能割破手指。薛逸尘一招形物术竟被破去,心中生出爱才之念,须臾抢上几步,一指疾点仲云。
仲云此时再有能耐也无济于事,转瞬让薛逸尘封住几处穴道,瘫坐在地上。薛逸尘制住仲云,得意道:“小子,这下服了罢。”仲云啐了口道:“不服。”薛逸尘怒斥道:“为何不服?你且说说。”仲云冷哼声,道:“我本受伤,你欺负一受伤之人算甚本事!”薛逸尘哈哈一笑道:“老夫本想放你,但听你这般一说,倒是万万放不得了。”仲云怔道:“这又是为何?”薛逸尘伫立道:“老夫便等你伤愈之后,咱们再行比过,你什么时候能接上老夫五十招,老夫自当放了你,决不食言。”
仲云听此一言,心下一急:“此人武功甚高,别说接他五十招,怕连三十招也接不下,这一耽搁,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师父了。”脱口道:“不成。”薛逸尘一手举起仲云,道:“不成也得成,老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由不得你,随我走罢。”仲云道:“去哪里?”薛逸尘道:“废话少说,自然是见我夫人。”不等仲云任何回话,单手挟起仲云,朝西方奔去。仲云穴道被封,无可奈何,只得任由薛逸尘带着自己离开。
二人走走停停,行了大半个月有余。一路上仲云与薛逸尘时常比划武功,虽每次均是惨败,但初时只能接上十余招,到了后来竟能接上二三十余招。仲云为了及早逃脱,与薛逸尘交过手后便冥思苦想,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也兀自创出了许多新的招式。这些招式着实能令人眼前一亮,却终究抵不住薛逸尘形物术精妙。这日,仲云又与薛逸尘交起手来,不到三十合就败下阵来,正欲跳到一边接着思忖武功招式,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心中暗暗吃惊。但见远处是巍峨的群山,山势错落有致,呼啸而来,令人望而生畏。群山前方是一条长河,就如一条巨蛇穿梭在苍茫大地。再仔细看去,不远处有一褐红色悬崖峭壁,上面坐落着一座险城。那城墙上面插着大唐旗号,其险峻之处绝不亚于剑阁。
正自感慨,却隐隐听得前方传出阵阵哭声。那哭声凄厉,环绕不绝,恍若冤魂泣咽,让人不寒而栗。薛逸尘坐在一旁调息内力,听得此声不禁勃然大怒,大喝道:“老夫在此,谁敢在这里哭哭啼啼,好不烦人。”仲云心中一动,循声望去,一群人正身着孝服,皆是垂头不语,轻轻啜泣。旁边烧着一堆纸,被大风激起,烧得愈发旺了。目光流转,向旁处一看,那本自空荡荡的地上多了几座新坟,新坟上铺着战士的铠甲,那些坟修的大小不一,倒也甚是壮观,且有树木环绕,杂草丛生,颇为萧瑟。
薛逸尘顺手封住仲云穴道,几步走到近前,一把抓住一人,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哭什么哭?”仲云心中暗道:“没看到那么多坟头么,自然是祭奠家人来了,这还用问。”那人被薛逸尘劈手拿住,慌道:“干什么,要动手么?”旁边尚有四五个壮汉,立刻止住哭声,作势欲上。仲云见就要动手,自知薛逸尘若是出手,定会非死即伤,忙道:“大家误会了,这位是在下的朋友,我们迷了路,他心里着慌,只想问问此地究竟是何处,没有什么恶意。”当下向薛逸尘使了使眼色,轻声道:“你将他放下,倘若伤了不会习武之人,说出去不叫人笑话么?”薛逸尘嗯了声,便将那人轻轻搁下。
仲云笑着问道:“老人家,这里是何处,还请明示。”那老人点点头,一抹眼泪,声音哽咽道:“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呐。”薛逸尘仰头笑道:“那有什么,老夫已给不知多少黑发人送过魂啦,哈哈。”这句话倒也不错,薛逸尘下手很辣,凡是与他做对之人都难以逃脱他的铁掌之下。仲云没有理会薛逸尘,接着道:“老人家,是您家人逝世了么?”那老人“嗯”了声,扶住身旁一块墓碑,险些晕倒,颤声道:“我家大儿子今年被召入军,随哥舒大将军来此讨伐吐蕃逆贼,却不料葬身于此,再也回不去啦。”说毕,便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这一哭,亦是惹得旁人跟着伤心不已。
过了半晌,那老人身旁一人叹道:“这里是石堡城,只因易守难攻,向来为大唐与吐蕃争夺之地。圣上命哥舒将军前来讨贼,吐蕃人虽少,但依凭地势,负隅顽抗让我大军损失甚多,众多将士战死沙场,便多了这么多坟头。”仲云心生凄恻,暗忖:“这些人想必多是被强征入伍,其实并不想来,只盼能回家与家人团聚。只可惜这一走竟成诀别,如此生死相隔,着实值得喟叹一番了。”那老人又回头看了坟头一眼,怅然万分,忽道:“走罢走罢。”当即迈步先行,其余众人一并拥着老人向远方走去,一行人愈行愈远,渐渐被荒野掩盖,失去了踪迹。
仲云直立半晌,但觉寒风瑟瑟,汹涌扑至,更似刮骨刀一般锋利。过了片时,就见那天色昏暗,压城欲催,黑云从山后涌将而出,一铺万里,逼迫的人几乎喘不过来气。这番景象在中原绝难见到,便即是北方景致,其豪壮之感,也稍逊三分。仲云怆然道:“脚下不知埋了多少人尸骨,争来争去,竟为了小小一座城池,就是获得了,日后倘再失去,又要大动干戈,这样没完没了,边境之人永远得不到安宁。”薛逸尘道:“都是狗屁!这天底下就从无义战,自来强者胜之,管他是什么吐蕃大唐,谁胜谁得天下,损失些人又算得了什么,未免太多情了罢,哈哈。”
仲云瞥了眼薛逸尘,道:“前辈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么?”薛逸尘拊掌笑道:“我且问你,何为恻隐之心?”仲云想也不想,脱口道:“小者怜人,大者怜天下。”薛逸尘揶揄道:“好一个‘小者怜人’,‘大者怜天下’。你怜你自己么?”仲云不解道:“为何怜我自己?”薛逸尘失笑道:“我现今擒你在手,你还难卜生死,为何不怜你自己?”仲云听得此语,不禁一怔,心想:“是啊,我连我自己都顾不上,还怎么顾得上他人?”想到此处,顿时万念俱灰,一派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