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朝雨飘然而至,大袖一卷,正要盖向仲云,此时大风忽然刮来,突见大雾朦胧,漫天铺地的罩了严实。楚朝雨一愣之间,王显已赶上一步,将仲云抢走。众人见瘴气扑来,均是大惊失色,生怕其中有毒,纷纷掩鼻。楚朝雨四周模糊一片,只隐隐绰绰看到几个人的影子,他虽失了方向,但耳力通灵,听音辨位,早已察觉,跨出几步追上王显,拳脚瞬时如暴风疾雨般疾攻过去。
王显啐了一口,心中怒骂,不得已放了仲云,与楚朝雨缠斗一处。此时大雾愈发密,韩询一把扯住仲云喊道:“听我的话,快带依儿走。”仲云坚毅点点头,此时韩雪依就在身边,他握住韩雪依手,只觉入手光滑温润,宛如春水。仲云心中一动,这时只见韩雪依泪眼依稀,叫道:“爹,依儿不要再离开你了……”仲云心中一恨,道:“依儿,快走。”说罢,不等韩雪依反抗,袍袖一卷,道:“得罪了。”抱起韩雪依向大雾深处奔去。仲云适才与楚朝雨激斗,内力充盈,韩雪依只觉一股强烈男人气息撞入鼻中,心神微荡,身体亦酥软了,倒在仲云怀里。姜峰见仲云奔出,亦随了追去。
韩询见三人去远,心中再无牵念,长啸一声,扑入阵中,与王显死死拖住楚朝雨。仲云发狠狂奔,但雾气极大,不辨方向,直若没头的苍蝇胡乱撞。奔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雾气渐渐弥散,林中复归清晰,阵阵泥土清香扑鼻而来,仲云长喘一口气,方才想起怀中正抱着韩雪依,才觉不妥,当即放下,想起方才情形,不由觉得脸依稀发烫。韩雪依沉醉半晌,方才醒转过来,亦是觉得羞涩难堪,转过身,秋波暗转,嫣然一笑。
这时,姜峰亦是奔至,累得气喘吁吁,肩上殷红一片。韩雪依瞧见,当即撕下一块衣襟,替他裹紧,包扎完毕。姜箫笑道:“谢谢姑娘,我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仲云点点头道:“事不宜迟,须加紧寻出路要紧。”
韩雪依忽的神色一变,道:“不行,爹爹还在那里……我要去救他。”说着,转身向后跑去。仲云眉头一皱,一步跨在韩雪依身前,将她拦住道:“你父亲交代过,让我们先去在渊山庄,他片时便到。”韩雪依神色一凄,摇摇头道:“不好,楚盟主武功那么厉害,爹爹和伯伯是打不过他的,我从小就没母亲……”仲云听得,不由黯然,他自幼丧双亲,感触绝深,柔声道:“我们先走好不好,现在回去找也找不到了,若是迷路更加危险……”韩雪依已是泣不成声,断续说道:“我才……和爹在一起……又要分开了……”还未说完,推开仲云便要走。仲云无法,当下伸手一拂,点中韩雪依周身几处大穴,韩雪依顿时动弹不得,眼泪却刷刷往下流。
仲云叹了声道:“依儿,无论你怎么想,我已答应你父亲了,要照顾好你,得罪了。”当下扛起韩雪依至肩头,向四周一望,只见草野丛生,树林繁密,得不到一点路径,心下焦躁起来:“必须赶紧找到正路,否则楚朝雨追来,后果不堪设想。”想至此处,正要寻觅路径,只听姜峰道:“快看,这里有人走过。”仲云走近细看,一条小径顺着湿泞野地蔓延出去。仲云再凝神细听,已没有任何流水声,他本想借助流水引出路来,终究不成,忖道:死马当活马医,管它呢,先顺着这条脚印走,看它能引到什么方向。于是,三人沿着这条脚印一路向东南方向走去。
三人走了一程,仲云背了一人,衣衫尽湿。他身具弥离玄功调息内力之法,倒不显得多累。反观姜峰,却是累的不行,走了一程,便要停下歇歇脚。韩雪依痛苦过后,见寻父无望,心中虽恨,倒也知道仲云终是为她好,此间见仲云如此辛劳,心下一恸道:“云,我听你的,你放我下来吧,你那么累,我不舍得……”仲云听了,微微一怔,道:“好。”放下韩雪依,拍了几下,通了穴道。
韩雪依憔悴如斯,只觉虚弱无比,眼睛一花,险些倒下。仲云赶紧扶住,只见她鬓丝微卷,檀唇轻启,杏眉淡蹙,虽尽受折磨,却仍不减风韵。仲云道:“苦了你了。”正要扶韩雪依捡一处地方坐下,姜峰指着前方不远处道:“看,那边有个亭子,不如在那里歇脚,再坐定夺。”仲云眼睛一虚,看了看,道:“也好。”
三人相互搀扶,蹒跚走向那亭子,那亭子不算甚远,却走了半晌,仲云全凭一口气奋力支撑,而韩雪依、姜峰累得几欲瘫倒。走到近前,仲云抬头看去,只见那亭子匾上写着:“藏古晚亭”四个大字。那亭用檀木盖成,触摸温手滑润,仲云将坐处拭干净,扶着韩雪依坐下,却见姜峰早已倒在一处呼呼大睡,浑然不觉。
仲云暗笑道:“这厮倒睡得比谁都快。”韩雪依莞尔道:“云,你累么,不坐下来歇歇……”她的眼中半含笑意,葇夷雪白搭在腿上,仲云看得心神一荡,暗沉口气,道:“不累,你好好歇息,我四处转转。”抑制住心怦怦乱跳,在四周漫无目的乱看,良久,仲云咦了一声,道:“这还有诗。”仲云再看时,只见另一个柱子上仍有,仲云便逐一看起,见第一个柱子上写道: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仲云自幼饱读诗书,自然识得,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见题于柱上笔法清秀隽永,饱含少女浓浓痴情,只是长时间受风雨洗磨,已是看不大清晰。
当下又转到另一柱子边,拂去上面的灰尘,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愉在今夕,燕婉及良时。”依笔迹来看,依旧出自同一人之手。这首诗传本是汉苏武辞别妻子时所作。仲云叹了声,又看下一个柱子,只见上面写道:“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闱。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这首诗顿转凄恻,是《古诗十九首》中最后一首,抒发思妇闺怨之情。仲云见此笔已虚无漂浮,显然此女子受到极大打击。仲云心中一沉,去看最后一个柱子,上面题道:“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笔力直透,最后一字拉得甚开,近乎癫狂,仲云长叹声,不禁反复吟道:“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吟了半晌,倏然间仿佛看到一女子,久久伫立在柱边,咬破手指为墨,毛笔蘸着血一边哭泣一边写着。
韩雪依见仲云神色斗转,瞬时黯淡下来,心中不解,小声道:“云,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仲云心生悲凉,猛然间被叫醒,回过神来,一笑道:“也没什么,无非是又有个负心汉罢了。”韩雪依一怔,幽幽道:“那些女子真的好可怜,被丈夫抛弃,她们能去哪里呢,还痴痴的盼着丈夫回转心意。怪不得《诗》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子耽兮,不可脱也……”
仲云眸子一暗,思道:“依儿说得不错,可是自古至今都晓得其理,为何又要让男人多妻呢,岂不自相矛盾?”仲云不忍再想,忽而只觉阴风扑面,树叶发出沙沙响声。此时正值黄昏,天色凄惨,画着一勾不甚清晰的明月,端的令人清寒陡升,忍不住发颤。仲云见韩雪依身子蜷缩一处,冷得发抖,便解下衣服,与她披上。韩雪依攥紧仲云衣服,一股温暖涌上心头,正要说话,只见仲云脸色惨白,猛然站了起来。
韩雪依不晓得仲云看到什么,于是循着他目光望去,只一看就吓得魂不附体,不远处正立着楚朝雨,一脸冷笑,手中赫然提着两个人头。仲云剑眉一挑,稍稳心绪,淡淡道:“楚盟主,你来得好快。”
楚朝雨没有答话,而是提起两个人头,那两个人头为鲜血染红,嘴巴张大,眼睛瞪得极圆,似是遭受极端恐吓。再仔细瞧去,仲云大惊,那两个人头分明是王显和韩询的。韩雪依身在仲云之后,也看得清楚,她初时害怕之极,此时又见是父亲人头,更是大悲,哽咽的嘤嘤哭了出来。仲云亦觉悲恸,骂道:“老贼,下手好不狠毒,他们两人哪里得罪你了?”
楚朝雨依旧没任何言语,僵僵立在那里,直若石头一般。仲云大喝一声,两指一拈,抽出鱼缘剑,一招:“顺水推舟”直刺过去。仲云晓得自己无法和楚朝雨相抗衡,若不先下手,只怕处处被动。是以首先一招攻式先声夺人。仲云猱身欺近,忽又变一招:“拨月挂云”剑尖一沉,此时已到楚朝雨身前,楚朝雨依旧分毫不动。仲云瞧得确切,剑锋横过,刷的一声,鱼缘剑染着月色白光一闪,楚朝雨竟被削成两截,正自发愣,那两截身体倏而化作雾气,飘散无迹。
“难道是幻象?”仲云喃喃道。韩雪依奔到仲云身前,浑身微微发抖,仲云见韩雪依楚楚可怜,一把握住韩雪依手,只觉手心黏黏发湿,已是沾满汗水。仲云淡淡笑道:“依儿,这只是幻象罢了,你也看到了?”韩雪依轻轻点点头,倚在仲云右肩,泣声道:“刚才看见爹爹了,我不要他死……”仲云心中凄恻,不是滋味,犹豫了片刻,揽住韩雪依道:“依儿,你父亲不会死的,别怕,有我。”韩雪依嗯了一声,埋在仲云怀里,心跳渐渐缓了,只觉仲云一支臂膀紧紧搂住自己,想如果一直这样依着该多好,又想到了以前父亲也是这样搂着自己,不知不觉眼泪已洇湿衣襟一大片。
“咳”的一声从二人身后传来,只见姜峰笑嘻嘻的从二人身后绕道前面,故作深沉道:“二位在这里卿卿我我,眉来眼去,只怕不大好吧。休息足了,也该寻路了。”
仲云一笑,放开韩雪依,道:“兄弟说的对,天色已晚,寻路要紧。”韩雪依想起方才举动,也不禁赧颜。仲云道:“对了,兄弟,你适才看到楚朝雨了么?”姜峰摇摇头道:“没有,怎么,他出现了?”仲云道:“只是那是幻象,看来楚朝雨倒没骗人,刚才出现的应该是幻潭七象之一:人象。也许是劳累所致,心神不定,才会遭这些幻象袭扰。”
姜峰道:“不要紧,幻象都是假的,怕他作甚,大家仔细些就好。”仲云嗯了声,当下牵住韩雪依,三人循着那条小径又向前走。三人见天色已暗,各自警惕万分,仲云一手不觉紧紧拉住韩雪依,一手拿着鱼缘剑四处乱拨,姜峰则注意四周,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三人摸索一阵,小径延伸出也逐渐宽阔,仲云一步一陷,路道极为泥泞湿滑,三人皆是叫苦不迭。又向东南方行了半晌,见一石碑立在路中央。仲云皱眉道:“又是什么古怪东西?”走上前去一看,石碑上面写道:“蜗角战争。”
仲云哈哈笑道:“敢情这建幻潭之人与老庄倒有几分崇敬,偏偏许多地方都用到老庄的典故。”韩雪依心下不明,道:“我笨的紧,蜗角战争是不是戴晋人和魏惠王之间的事?”仲云赞许道:“不错,说是蜗角上左触角有个国家,唤作触氏。右触角有个国家叫做蛮氏,两个国家经常为争地之事打仗,死伤数万。戴晋子认为把心神放在宇宙中驰骋,再返回看国土,就若有若无了。还说,魏惠王在广阔世界中,便同触蛮没什么区别了。”
韩雪依道:“这个碑放在这又干什么呢?”仲云道:“兴许是建坛之人暗示世人,不要因世事怅然若失吧,尽量追求自然之道。”
正说着,猛然听到一阵呐喊声从远及近,间有兵器拼杀声音。这时,但见两队人马倏然出现在三人面前,漫天盖野一般,搅在一起,相互搏杀,山川为之震动,响彻云霄。不时又有人被杀死,头颅砍掉,则漫空乱抓,浑如醉酒,发出惨烈的叫声,凄若狼嚎,令人不忍目睹。顷刻之间,便尸殍遍地,流血漂橹,弃盔丢甲,险象环生。
三人正要避时,只见两处人马各自收兵,片刻又不见踪影。仲云看了看周边一切如常,草木依旧繁茂,倒没有受战争丝毫影响,仲云奇道:“又是幻象,却如此真实,定是楚朝雨所说的旧物象。”
“旧物象?”姜峰疑道。
仲云道:“就是原来景物重现,却不知如何会出现这般景象。金陵从来便是古战场,这两队人马应当是当年春秋时的吴越战争了。也怪不得会在这里立一个碑,写蜗角战争四个字,这位前辈看来对此战争极为不屑。”说罢,又笑了笑。
三人当下无话,又向前赶去。一路下来,已经走了甚久,且林中空气潮湿,蚊虫极多,令人厌烦不已。姜峰走着来气,道:“俺要在家,岂能受这种委屈?”仲云道:“莫要抱怨了,能走出去便好,此时生死未卜,还怎么能想到舒坦?”
姜峰道:“俺这时在家里肯定喝着上好剑南酒,吃着五花八门的菜。”兀自咽了下口水,又叫道:“都没水喝,俺要走到累死拉。”干脆一坐在地,不再动弹。仲云哭笑不得:“再走走便能找到水了。”姜峰道:“不走啦,俺现在就要喝水。”韩雪依看了看周边树,惊喜道:“这里有果子。”仲云精神一振,抬头看去,映着昏暗的月光,果然有几个果子挂在树梢上,若不留神,极难辨认。
仲云道:“我先讨几个来看看。”当即纵使轻功,攀树而上,那树高约一丈有余,仲云毫不费力,伸手捞下几棵,掷给韩雪依,韩雪依拾了,见那果子生得极圆,青里泛红,且入手温润,散发出缕缕清香。韩雪依喜道:“这是红绸果,为补力养气之用,还能生津解渴。爹爹以前带回来给我吃过,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这果子很难得呢。”
仲云喜不自胜,三人将果子分了,仲云三两下吃完果子,顿时只觉百骸一轻,气流贯畅。稍一提气,丹田处充沛之极,内气蠢蠢欲动。他调息一番,拿起几个果子塞入怀中,击石成火,做了个火把,先行走去。
三人吃了果子,脚力渐长,加快步子,正走着,一股湿气徐徐传来,仲云使劲吸了一口,透彻心扉,清凉无比。仲云正自惊疑,只听韩雪依喊道:“云,这里有一个大潭。”仲云扭头一看,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但见一大水潭似嵌在一片密林之中,隐隐流出清光。一轮残月黏在天上,天穹澄净碧透,不见云彩。月华如洗,静静泻在水面,格外清幽。酥风划过,荡起几抹涟漪,月影入水,沉浮不已。再加上一片寂寥,只有夜游的动物发出轻微的声响,情景令人沉醉其中,心神轻如鸿羽也似,飘飞不知到了何处。
仲云拨开树丛,牵着韩雪依走了进去。仲云贴紧韩雪依,只觉香汗漫漫,浸透皮肤,不禁心猿意马,他自幼定力极强,当下自责起来,不敢乱想,三人一齐踏入潭边。此时,三人周边再没有树木,仲云正感奇怪,清风一激,忽的清香扑鼻,仲云咦道:“依儿,你身上如何这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