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抹阳光从云间挤出,泻在紫芸峰上。流云酡红一片,如同醉酒一般,在空中徐徐踱步。一夜后雪化了个干净,四周飘散着一股泥土气息,直令人神清气爽,倍感舒适。哥舒翰、左车率军回合,清点兵马,并未损失多少,粮草亦有富足,众人皆是大喜。紫芸庄之围已解,群豪一一向苏忘机、哥舒翰辞别,陆陆续续地返回各地。一些远地的侠客留恋紫芸庄风景,久久不愿归去,苏忘机腾出房来,先行安置。
哥舒翰整备军马,欲回驻地,向众人告辞。左车连日与仲云朝夕相处,有些不舍,他自知此时同将军回去便很难有再见仲云之日,拉着仲云的手紧紧不肯松开,此时心里复杂之极,难以表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仲云叹了声,安慰道:“你我刚结为兄弟,哪料这么快就要分开,小弟亦是十分不舍。不过来日方长,我们定然有再逢之时,若是再过几年未见,我必会央求师父去寻你。”左车跃上马,抱拳道:“贤弟保重,就此告辞了。”
拨转马头,走到哥舒翰身边,哥舒翰看着仲云道:“小兄弟,你年纪轻轻,却擅用兵打仗,计谋深远,日后说不定便是一代将才。”又转向何铮道:“何兄,你有如此义子,在下可真是羡艳得紧哪。”何铮哈哈一笑,谦逊一番,却听仲云道:“将军之才,实是远胜我辈,望将军多立战功,守卫我大唐边境,则天下幸甚。”哥舒翰满意地点点头,又称颂仲云几句,拨马扬鞭,率唐军去远了。
何铮望着哥舒翰远去身影,若有所思,片刻道:“云儿,你在紫芸庄几年了?”仲云一怔,道:“听师父说也有十多年了。”何铮道:“义父事务繁忙,一直不能好好照料你,因此让你在紫芸庄内习武,心中颇觉惭愧。”顿了顿道:“你随我回金陵罢,过上几年再接你来见见师父。”仲云听得真切,一想到就要离开师父,心中顿觉酸楚,眼眶一湿,转身朝苏忘机拜下,磕头道:“师父……”苏忘机亦是格外难过,但他修为之深,喜怒哀乐不行于色,淡淡道:“云儿,听你义父的话,师父过上几年再去金陵,我们师徒还能一见。”
仲云道:“多谢师父这几年悉心教导,只是云儿资质愚钝,未能领会师父武学精义,惭愧之极。”苏忘机微笑道:“日后若有机会,师父定当好好传授于你。”当即扶起仲云,嘱咐道:“而今江湖凶险,你虽跟着义父,但难免有独自一人之时,须得时时提防,小心谨慎,莫要上了他人的当。”仲云笑道:“徒儿谨记教诲。”何铮、仲云当下与众人辞行,即日起程,一路向东南赶去。
二人披星戴月,餐风饮露,行了三个月有余,这日,二人经淮水直下,进入姑苏一带。沿途风光旖旎,气温转暖,不知不觉已近暮春时节,大大小小渔船穿梭在江流之中,处处唱着曲子,与北方相比确有天壤之别。行旅期间仲云左右无事,潜心习武,每日用功于吐纳之法,又与何铮相互拆解招数,这一路下来,倒也没觉得如何疲惫,反而百骸俱轻,颇觉爽快。又过几日,二人终于进了金陵城。
何铮与仲云下了船,向街衢大道走去,南国风光与北国风光毕竟大不相同,道旁叫卖声不绝如缕,仲云心性不遑,恨不得多生两只眼睛,一路上指指点点,只觉有趣。他自从五岁离开金陵,就再未回来过,如今一踏入故土,就似老友相逢,分外亲切。何铮此时心情亦是舒缓甚多,笑了笑道:“我有一个朋友尚在这里,我们先去拜会他,再回住处。倘使没有他的出资,只怕咱们爷俩就要露宿街头了。”
仲云哦了一声道:“那倒要好好谢他一番。”何铮道:“不错,随我一起去罢。”仲云点头应允,于是二人加快脚步,绕过几条小巷,行了半个时辰有余,二人来到一座府邸门前。却见那府邸修得极为气派。门上挂着一幅楹联,上面写道:“笔底乾坤凭酒力,道中日月借诗章。”字体笔力雄健,飞扬飘逸,仲云赞道:“好字,好字。”何铮道:“此乃大户人家,到时入府之后,须处处留心,不可东张西望。”仲云心道:“劳什子地方却要讲这么多礼节。”他在紫芸庄放松惯了,最不喜受他人拘束,心下虽不情愿,嘴上却说:“晓得了。”
何铮理了理衣衫,上前叩门,过了好一会儿,一仆人慢慢走出,摆手道:“老爷今天有事,任何人都不见。”何铮拱了拱手道:“这位小哥,还请行个方便。”说着,将一锭银子塞在那人手中,又道:“告诉你家老爷,就说何铮求见。”那人听了,立刻换了一副笑脸,道:“原来是何先生了,请少待片刻,小的立刻去禀告。”说罢,急匆匆去了。仲云心底生厌,小声嘀咕道:“变得好快。”
片时,只见一中年男子引着一群下人走了出来,那中年男子身体微微发福,脸色光润,身著宽大袍袖,一见何铮,眼睛陡然一亮,笑着道:“哈哈,何兄,你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快请进。”何铮道:“今日刚从紫芸庄回来,想着与姜兄已有一年未见,好生挂念,今日特来拜访。”姜箫笑道:“你我兄弟一场,还说得这么客气作甚?”当即领着二人进入府邸。仲云谨遵何铮言语,头也不敢抬,小步跟在众人身后,一言不发。
姜萧把二人领到厅堂内,待得众人坐稳,又命下人准备酒席,何铮连忙谢过,姜萧一边往何铮杯里添酒,一边道:“听说何兄前几个月去了紫芸庄,怎么没和兄弟说一声?”何铮忙道:“当时情形紧急,只顾上赶路,也没来得及通报兄弟,还请勿怪。”姜萧呵呵一笑道:“何兄去哪里所为何事?”何铮便将吐蕃军如何围攻紫芸庄,哥舒翰又如何领兵赶走吐蕃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姜萧听得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道:“这蛮子欺人太甚,朝廷已与他们在赤岭结盟,他们却出尔反尔,实是猪狗不如!”何铮道:“是啊,要不是哥舒将军及时赶到,还不知最后情形如何,只怕兄弟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姜萧点了点头,道:“我大唐有哥舒翰这样的将才,的确是一件幸事,来,我们且为这些人干上一杯。”何铮哈哈一笑道:“难得兄弟与我想的一样!”二人举起酒杯,轻轻一碰,都是一饮而尽。
姜萧回头望向仲云道:“这位小兄弟看着眼熟,不知叫甚么名字?”何铮笑道:“这孩子姓仲名云……”话音未落,姜萧脱口道:“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云儿。”说着,又道:“云儿,你还认不认识伯伯?”
仲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此人,摇摇头道:“对不住,我记性不好,已经忘却了。”何铮眉头一皱道:“云儿,姜伯伯很早就见过你,你真忘了么?”仲云心想:“很早……谁晓得有多早,指不定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姜萧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无妨,这孩子年龄不大,看着却很是机灵,倒和我少年时有几分相像。”何铮笑道:“姜兄过誉了。”姜萧眼珠一转,沉声道:“何兄这次去紫芸庄,可见到苏忘机苏庄主了?”何铮愣了愣道:“自是见到过,姜兄有甚么事么?”姜萧压低声音道:“江湖上盛传武林派、纵物门两大奇密都与仲平两大弟子苏忘机、周旷有关,而今周旷不知下落,自然只有苏忘机一人知道这两大秘密,何兄乃是苏庄主好友,此番前去,有没有……”仲云忖道:“没想到周漠父父亲周旷竟也知道这两大秘密,哼,此人阴险狡诈,看样子是帮着义父,其实是想靠义父从师父嘴里套出那两大秘密的下落。”
何铮一愕道:“苏庄主说过,这两大秘密他确实不知,或许都是江湖谣传罢了。”姜萧脸上流过一丝不悦,道:“苏庄主真没向你提及过么?”何铮摇头道:“小弟不敢欺瞒,苏庄主从未提及此事。”姜萧干笑一声,一拳砸向桌子,嘿嘿道:“这么说来,是他想独吞了?武林派、纵物门几次想从他那里讨回,都是吃了闭门羹,好个苏忘机,果真了得!”仲云听他言语中暗讽苏忘机,气得浑身一颤,待要发作,却见何铮连连朝自己使眼色,按捺住怒火,心想:“也罢,看在义父面子上不和这厮计较。”
良久,谁也没再说话,姜萧忽然笑道:“罢了罢了,说这事作甚,今日来给何兄接风。”正说间,饭菜也端了上来,仲云闷闷不乐,没动几下筷箸,心里却将姜萧骂了数遍。
须臾饭毕,何铮起身告辞,带着仲云回到家中,仲云闲着无聊,做了几遍周天搬运,练了练呼吸之法,他本就生性活泼,难以安分下来,过了半晌,只听屋外喧声交加,想着热闹场景,早就按捺不住,趁何铮不备,一溜烟跑了出去,上了大道。
仲云四处乱逛,也不知走了多久,渐觉周身疲乏,湿热难受,心里道:“这南国天气果真邪异,早上还是万里无云,一过正午就阴暗下来,我看一点都没紫芸庄好。”念及紫芸庄,蓦然又想到苏忘机:“不知师父现在如何,唉,当时和师父在一起,日日想着往外边跑,和师父分别之后,才晓得思念之深。”
他心事重重,走着走着,忽听“噗通”一声,抬头一看,见远处有一水井,井边坐着一人,懒懒洋洋地提着桶,将一壶酒放在水桶里加凉。仲云见了井水,欣喜万分,当下便欲去取来解渴。刚走了几步,那人站起身,却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腰间悬着一把剑,肩膀阔圆,眉目生的粗犷却又清晰。他慢慢踱了几步,高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仲云一愣,念道:“这不是青莲的诗么?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吟诵。”正值口渴难忍,也没有多想,两三步上前,见那口井不甚深,水质清冽,仲云提起旁边木桶,扔进井中,就要取水来喝。
刚将那水桶沉到井底,忽觉脚下一绊,险些一头栽到里面。幸得仲云每日练功,从无荒废,下盘扎实,立时脚下一顿,定住身形。那人咦了一声,呵呵笑道:“小家伙下盘不错,是块习武的材料。”仲云虽听此人褒奖,但适才倘使不是他反应迅速,早就跌倒井中,心中大为不快,怒道:“你占着井不喝水,也不许旁人喝水么?”那人奇道:“我何时不让你喝水?”仲云啐了口道:“那方才是谁消遣我?是猪是狗么?”那人一怔,不怒反喜,哈哈笑道:“脾气倒是不小。”仲云冷哼一声,手腕挽住绳子,正欲将那水桶拉起,那栓桶绳子却猛然断成两截,哗啦一声,木桶又掉进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打向仲云。
仲云急忙跳开,衣衫上却洇湿大片,回头看时,那人又是一脸笑意望着自己,不由心下愤懑,喝道:“定是你捣的鬼。”那人捋了捋胡须,满不在乎道:“不错,正是我所为,你待怎的?”
仲云二话不说,抢上前去,伸手去夺那人的桶,那人打了个哈哈,却没理睬。仲云心中大喜,正要一把抢来,哪料那人倏然弹出一指,仲云疏于防备,躲闪不及,正中虎口。只觉疼痛异常,顿时火从心生,便欲出手反击,终究沉住了气,暗暗思忖:“此人武功绝计在我之上,倘若蛮上,定会吃亏。此间他有些醉意,若是惹上更是不好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