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揣在我的衣袋里,如同一块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我向往爱情,但我一直却不敢承认驻留在我心里的爱情,我轻轻的问自己,这是我的爱情吗?这是他给我的爱情吗?那么,作为我,一个35岁的中年孤身女子,能不能给他同样的爱情呢?
我的脚步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每迈上一个阶梯,都会抬头看看那灰色的楼顶,在那楼顶的上方,仿佛要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下来,将那坚硬的水泥楼顶砸开一点儿窟窿,那阳光就会从那个小窟窿里露进来了,我那经年的笑容,那经年的梦想,那不曾远去的爱情,就会顺着那阳光一起泻下来。
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他啊!但我却不敢说。
楼道上聚集了很多人,有病人家属,也有医生护士,各种各样的脑袋围在了一起,团团地围住了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病人!我知道,又有急救病人要被送进急救室了,透过人们胳膊和身子之间的罅隙,我看到那病人的血淌在了地上,呈现一种血淋嘀嗒的样子,让人感到好不恐惧!一个脚印踩在这病人的血上,另一个脚印又踩在这病人的血上,许多的脚印就这样叠在一起了,从楼道的这头,一直踩到楼道的那头,那血所洇出的红色,让人想到那病着的狗猫的血和那死去的驴马的血,也就不过如此吧,人类哪是什么万物之灵长,宇宙之杰灵啊,最终难逃的还是人间的痛苦,还是那死亡的不可预知!我摸摸我的心,它并没有因为此刻我看到了活人的鲜血而感到恐惧,我记得我刚刚参加工作的那一阵子,要是碰到有病人流血而死,我还会让心惊惧好一阵子的,但现在我因为每天都会面对死亡,每时每刻都在为病人的死亡而做准备,我要时刻穿着一身洁白如雪的天使来迎接这一切和为这一切而颤抖,我伸开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从病人的躯体里拿出淌着鲜血的人体器官,那些器官都是活的,是那鲜血滋养着的会呼吸的活物啊!你说,那因各种死亡而流出来的鲜血,就能够吓倒我吗?——但这绝不是因为我的勇敢,而是因为我,时常时常是被埋在这生死之中的,我是一个被生死所控制的孤独女子啊!
我手里摸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如果这封信里记载着属于我的光明,那么我将以我的生命作代价,护卫这光明的到来!我以极快的脚步,要踏过那些叠印在一起的血的痕迹,可就在我走向楼道尽头的时候,——一个无比熟悉的红色的身影从上面楼梯上向下奔来,那红色的身影撞到了那逆向上楼梯的人,——但她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她急急地向下奔,踩在了那叠印着的血的脚印上,她的脚踩着那脏红的脚印上,使劲地跺着,——有护士上前去制止她,她却挑眉竖眼,发出小女孩儿才有的声音来,——而破口大骂了!
小女孩骂得畅快淋漓,护士们终于感到无法阻止了,当她们放弃了这种没有意义的阻止时,她们竟然相视而笑了。她们嘴里一溜儿说着,“这是疯子,这是从六楼上偷跑下来的小疯子!听说这可是那个有神经病的吴医生从动物园里找来的疯子啊,她进咱们医院的时候,是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啊!”
我只感觉眼前红光一闪,像两片红色耀眼的双翼在我的面前展开,我伸出手想去抓住这两片红翼,但那红翼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人,立在我的身边了。我展开的手掌带着深秋里沁凉的风,风呼呼吹着我掌心那些细密的纹路,那代表着我命运的纹路们竟微微的颤起来了,通过我双臂里的血管儿,一次次地向我的心脏传达着某种不可改变的命运!
我不管命运的各种忠告,我伸出手,死死地抓住那个红色的影子,我喊萧艳萍你不要跑,再跑你就真的死了。但她已被红血激得兴奋起来,她用手指沾了几滴鲜亮的血,张开她的红嘴唇,伸出她的小舌头,一舔,她说,呀,可真甜啊!
我几乎要吐出来了,我拽起她就走,——后面,已经响起了各种呕吐的声音,……,我将她推入那间朝南的精神病室,哗啦一声,我反锁上了那扇房门!锁上那扇了房门之后,我的脚步却再也不能挪动了。我倚在那扇门上,几乎就要虚脱过去了!
阳光透过左侧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色蜡黄,眼里汹涌着泪水,我捏着那封信,我想着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了!
我感到这世界就是一个孤独的荒原,我在这个荒原上,久久地找不到一条通往繁华的路!我对我身边所有的人,一遍遍地掩藏着孤独,我以为这孤独在我的掩藏之下,将不会再出现了,但就在今天,那孤独却以势不可挡之势,侵扰了我脆弱的心田,我终于为这孤独而感到惧怕了,我终于不再故意逞强了!——啊,我是一个弱女子啊!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拯救不了这个世界啊!
大老张、刘湘绣、王玉花、护工们等,呼啦一声,就在我的身边围了一个圈儿。他们瞪着眼睛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哭泣显然是吓着他们了,因为我总给人一种坚强的表象,因为我无论碰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微笑着去解决的,多年以来,我的微笑一直是我们精神病科里一块不倒的招牌,但我今天却在人前哭了起来啊!那几个护工张了张嘴,想要问我庭审的情况,但见我眼里潮湿的泪水,他们咽下了他们要说的那些话。大老张勇敢地向前跨了一步,迈出了人们所围成的那个小圈儿,站在小圈儿里面,离我最近的大老张伸出手来,擦着我脸上的泪珠儿,他说,“媳妇儿,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这就揍扁了他去!媳妇儿,你还不相信我的拳头吗?我的拳头就是为你出气的啊!”忽然,他又拿眼瞪着刘湘绣和王玉花,说,“你看看你们,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让你们这两个骚货跟着我,你们偏不听偏不听!你们看看,俺媳妇儿吃醋了呢——”
我扬起手,轻轻的打落了他的手,我拔开人群,我说我想静一静,你们谁也不要打扰我!我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办公室里,咔嚓一声,我在里面锁了门,掏出那封信,我的泪又来了,——我要给那个出租车司机一个答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