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曼莉不明就里地看着我和姬晓娅离开。
她张了张嘴,我知道,她是有些不明白的,她是想问我一些问题的。她的头偏向了枕头左边儿,一缕儿头发从她的额上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伸了伸手指,她想抓住些什么,但她的手指像不能打弯儿的小木棍儿一样,再也不能弯曲了,再也不能用力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姬晓娅——”。
但姬晓娅却没有回头,她可能真的怪她得老师徐曼莉了,是徐曼莉那句无足轻重地让她打掉孩子的那句话吗?还是她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年龄上的代沟呢?我突然感到徐曼莉很可怜,——她其实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人!从她住进医院以来,在她身上发生了太多始料未及的事情,先是她被姬晓娅的父亲砍伤,再就是她那不在场的离婚,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她唯一的女儿竟然离她而去了,虽然到最后她和她的女儿将在天堂会合,但女儿的先她而去,还是令人痛不欲生啊!而我、王红、姬晓娅、萧艳萍、秦爽等等等等这许多人,始终是站在这个人物之外来感受这些事情的!我们永远都走不到她的心中去得,她的生和她的死一样,永远是一个难解的谜!
我一边搀着姬晓娅,一边回头看徐曼莉,徐曼莉抬起胳膊,嘴巴张着,眼巴巴的望着我,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回答她,此刻连我自己的心里都没有答案了!
砰地一声,我关上了病室的门,将徐曼莉那挣扎的姿态被我严严实实地关到了里面,在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嘱托好了王红,让她陪着徐曼莉聊天,让她时刻注意徐曼莉的病情。
姬晓娅倔强地擦着眼泪,我再问她话的时候,她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真害怕她的内心有什么剧烈的波动,——要知道,她是一个孕妇的!我将她安顿在我的床上,拽过一条被子,给她盖上。我说,姬晓娅啊,别的事情你先不要想了,一定要好好休息!你要是想生孩子的话,就按我的意思来办吧!
我说的话,还是听管用的,一会儿,她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我不能像守着一个熟睡的婴孩儿一样守着她了,我的时间非常紧迫,徐曼莉的病情以我们想都不敢想的速度在向前发展,还有那呆在公安局里的未成年少女萧艳萍呢,公安机关对她的提审怎么样了呢?
我迅速地脱下了我的白大褂,走出了医院,打上一辆出租车,就直奔公安局了。
我向警官出示完了我的证件之后,警官说,“哦,你就是雁城医院的吴医生啊!那萧艳萍就是你们医院送来的吧!你们能够确定你们送来的是犯罪嫌疑人吗?我们怎么看着那萧艳萍倒像有精神病的呢?你们对她的疾病史有过记录吗?”
我说,“萧艳萍怎么了?她给你们惹麻烦了吗?”我狐疑起来,又说,“她到底有什么反常的行为表现?”
“她有什么行为表现,你还不明白吗?我可听说了,你可是精神病科的主治医师啊,对她精神上的反常行为,你能没有察觉?”
我更加惊讶起来,想,我们一起来公安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啊!莫不是这公安机关对她实施了刑讯逼供?不可能啊!公安机关对付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用得着这些吗?我大声说,“那她现在在哪里呢?你们能否带我看看她去啊?”
“哎呀——”警官打着哈哈说,“她现在像一只小猫一样被我们关在笼子里!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因为我们不把她关在笼子里,她就对我们又踢又咬,你说我们要是还手吧,她是一个女孩子,我们要是不还手呢,还真就挨了她的揍啊!她披头散发呲牙咧嘴的样子,像个小女鬼一样!她故意将自己的脸挠破,让脸上出血,她说,这样越疼了就越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这萧艳萍还真患上了精神病,但她的情况,我还真不敢估计呢。我说,那就烦劳你带路了,我去看看她吧!
这警官带着我出了公安局的门,来到了一所几乎废弃的院落里,院门还没有开,我就听到一阵近似猿猴的嚎叫!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不认为这叫声就是萧艳萍的,我天真地以为在这附近是有人家养了猴子的!猴子们在呼朋引伴,猴子们在争抢食物,猴子们在攀爬笼子,猴子们也在玩耍嬉戏……
咔嚓一声,警官打开了一把大铁锁,哐啷啷,院门被警官推开了,一汪白亮的阳光温暖地倾斜在院子里了,在白亮的阳光下,放置着一个铁笼子,铁笼子里装着一个红红亮亮的东西!我向鼻梁上方推了推我的眼镜,我睁大了眼睛,——我所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红毛衣黑裤子的小女人!那并不是什么猴子!但显然只凭那红毛衣,我还不能断定这就是萧艳萍!
我的目光转向警官,问,“这是谁?”
“萧艳萍啊!你没有看出来吗?她就是你们送来的萧艳萍!”他说。
“萧艳萍!”我失声惊叫起来,“不可能的!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儿,——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凑近了那个笼子,那笼子里的小女人像猴子一样舞着自己的双臂,做出一个个啸叫的姿态!她的头发从头顶纷披到身前身后,她的脸已被自己抓得血痕遍布,到处烂疮和血疤得痕迹,脚上已经没有了鞋子,没有了袜子,十个黑红的脚趾冻得打着哆嗦,她的红毛衣也被她拿来当了擦鼻涕的手绢儿,她擦一下抬头笑一下,她笑一下再擦一下,……
深秋的风,干硬而寒冷。深秋的叶子们,已经决绝地想要投靠在深秋的大地上了,它们遇风而风化,它们遇雨而沤烂,它们遇着人们的脚,则挲挲地撕碎自己。我大声地喊着,萧艳萍,萧艳萍,萧艳萍……,但她丝毫不知道我是在喊她,她用她的红毛衣一遍遍地傻笑着擦鼻涕!在这个铺满秋阳吹满秋风的院落里,我的嗓子都喊哑了,我期望她能够响亮里回答我一声,一声就足够了啊!可她始终重复着那一套让我寒心的动作!
我大声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在院落的上空回荡,惊飞了空中飞翔的几只鸟儿,警官抬头看看天空,马上将他的手放在他的衣袋里,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是啊,他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宁愿那被锁的是我,而不是萧艳萍!在这个事件中,萧艳萍所提供的证据是最宝贵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