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们在一个靠近边境线的火车站出口,抓到了那个雁城医院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黄小华的。
当时,黄小华将他珍贵的盛满肺叶的器皿装在了他的旅行包里,他用手摁了摁他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那东西还在的!是的,那好东西还在!刚刚在车上的时候,他还将那宝贝拿出来过,他是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的,傍晚的红光和早晨的红光都会映到窗子里,都会映到他年轻的脸上和他闪闪发亮的眼眸中,所以,当他坐了几天几夜之后,他有些分不清他是在黑夜或者白天了!
警官们让他拉开他行囊的拉锁儿,他们说他们要执行检查。黄小华说,这些都是我的衣服,有什么好检查的!但警官说,对不起,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有一个公安部通缉的罪犯可能要经过这里,还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他说,罪犯!?哦,谁是罪犯,我怎么没看到?!他们说,别和他罗嗦了,将他的提包拉锁拉开!快,拉开!不容他争辩,几个人就拉开了他的提包,那装着鲜红肺叶的器皿就这样呈现在了他们面前!他们惊呼道,好啊,你擅自倒卖人体器官,你是罪犯啊!
他没有反抗,甚至吭都没吭一声,伸出双手,等着那些警官们给他带上了手铐。
他记起来了,他是在昨天的傍晚拿出过这器皿来的,那肺叶已经被他精心地处理过了,肺叶的表面上已经没有了污血的痕迹,那宝贝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沁满香气的红!那像红花瓣融在水中的就是他的宝贝,那像红色的花鱼游在水中的就是他的宝贝,那像红霞遍铺河面的就是他的宝贝!它太美了啊!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美了!他将他的头抵在了那方型的器皿上,那宝贝仿佛感应了他的赞美和不舍,竟然逸逸地动了起来,像风儿吹过了水面,像鱼儿找到了自己的伙伴,像云霞收拢了它的衣裳!他只是发痴地望着它,发痴地想着他该如何去研究它,发痴地想着他即使为它死了也是值得的!
他拿起那方型的器皿,透过那透明的玻璃窗,对着那窗口上映出来的灿烂夕阳,说,“宝贝啊,宝贝啊,如果你有灵的话,你就保佑我逃离这里吧!宝贝啊,宝贝啊,如果你有灵的话,你就保佑我爱你一万年!”
有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对他的自言自语发生了兴趣,凑过来对他说,“大哥哥,你的方瓶子里盛装的什么啊,我看着它怎么像一朵红花呢?我看着它怎么像一只大红鱼呢?我看着它怎么像窗外的云霞呢?大哥哥,你告诉我吧,它是什么呢?”
不知怎么,他望着那天真的孩子,就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要如何解释它呢,他要如何满足孩子的好奇心呢?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对一切也是这般好奇的,他也是睁着一双这么天真的眼睛的,他真怀念那时的生活啊!那么好!但现在呢,现在又怎样了呢?他早已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在他的大学生活里,完成了他从青涩到成熟的转变,这转变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这转变让他将年少的那些好奇,都撇得远远的,远远的,终于在他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等到那好奇消失了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这可怕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啊!他咆哮着,他要找回他的记忆,他要找到那个撕毁他记忆的那个人!
在无比现实的生活之中,我们每个人的痛苦都是不一样的,而黄小华的痛苦,则是来自于他大学时期的初恋。那女孩和他一起从贫困山区里考进医科大学的,本来说好是要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组建家庭的,但他的贫穷和他的木呐,让那女孩在大二的时候就改变了注意,最令她不可忍受的是,那女孩竟然脚踏两只船!那女孩一面周旋于本系一个家境良好的公子哥身边,一面和黄小华卿卿我我信誓旦旦!蒙在鼓里的黄小华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可毕业的时候,女孩却一朝思变,突然嫁入了公子哥的豪门去了,如梦方醒的黄小华不堪忍受这黑色的爱情幽默,——他想拿起刀子杀了那女孩!不,他想拿起刀子杀了那公子哥!不不,不,他想拿起刀子杀了他们,最好是将他们的衣服脱光,将他们像狗一样扔到大街上去,让人们看看这对狗男女!——他开始痛恨人了,他开始痛恨他自己了!但他要解救自己啊,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溺在水中的婴儿一样,他只能等死吗?不不,绝不,他在书本上寻找他病痛的根源,他要让知识挽救他!哈哈哈,他狂笑了起来,他时时刻刻地在狂笑,不就是一个破女人吗?他坐在三级片的影棚里连续看了三天三夜电影,他确实是想甩掉那些记忆的,但他出来的时候,他却成了一个满脸疲惫,满头白发的老翁了!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实啊!但他已经感受不到生命的可怕了!后来,他参加了工作,他想用勤奋的工作忘记这些,但这些充满鬼魅的影子却死死地缠住了他!他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他听说只有从患癌症的活着的人身上,掏出他们的活肺来研究,就有可能研究出根治肺癌的方法来!国外有很多这方面的报道,他为这些报道所迷惑了,他年轻的心也被这些报道所引诱了!如果他功成名就了,那还换不回昔日女友的心吗?他相信,他会成功的!他在这条所谓的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就越陷了进去!
几年以后,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男人了呢?——他变成了一个更加偏激,更加疯狂,更加容易走极端的青年了,这到底是谁的错?谁又能为他负责呢?如果爱情都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东西,那么谁还是可信的呢?谁还有为谁而等待而负责呢?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他成功了吗?没有!他还怀念吗?没有!他还寻找吗?没有!他还等待吗?没有!他将如何面对被他欺骗的王红和萧艳萍,他将如何面对指控他的那些言论呢?
他带着手铐,迎着那眼里鲜红的朝阳,他不想说什么抱歉,生命的轨迹像石子一样被时光轻轻地抛了出去,那些因此所凝成的疼痛,突然就在这晨风里被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