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月坐在床边,看着头缠绷带的徐毅,她期待他的醒来。但他好像在做一个好梦,他面貌安详,双眼紧闭,发出一阵阵均匀而响亮的鼾声。她将手放在了他的前额上,无限爱怜地抚摸着他充满智慧的前额,她的手顺着他的前额向下,向下,摸着他的乌黑的鬓角,摸着他白皙而消瘦的脸,她的手心拂过他高高的鼻子,在他红润的唇边颤抖起来,她的心里此刻想的是,——她,她,她真想吻他!她不管他以前经历了什么,她真想为他献上最纯洁的吻!
她朝门口张望了一下,陈维林也拐过院门,朝那团燃烧的火走去了。其实,她也想走进那团火看看究竟要发生什么事的,但此刻徐毅陷入昏睡,她还是不忍心离开!她就这样在陈维林迈出院门之后,高喊着我就来了,我就来了,在一片焦灼的喊声中,她就又坐回了徐毅的床边。她很仔细很仔细地端详着他,他要不是头部受伤,他要强的心,才不会躺下来,让她这么专心致志地看哪!想着这些,她的心里掠过一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窃喜,但这窃喜只在她心里存留了几秒钟,她就又陷入了另一种恐慌之中,她想,假如,假如,假如徐毅真的和梁云儿发生过什么,假如梁万贞真的要逼迫徐毅娶了云儿,假如人家徐毅就是爱着云儿,就是愿意娶了云儿,那么我的爱,又将如何呢?那么我还要不要留在梁村呢?自己显然是无处可去的,但无处可去,我就要天天看着他们在一起而让自己受伤吗?那我的心能够受得了吗?人生还有什么样的灾难我没有经历过呢?她越想越难过,喉咙里滚过阵阵酸楚,逼着她的泪哗哗而下!她的手徘徊在他的脸上,手儿抖动的更加厉害,她纤细的手指正想抽回来,她的指肚儿猛然间碰触到一种比皮肤更凉,比皮肤更湿的晶亮的东西,她低头细看,——原来是他的眼中滴出来的泪珠儿!
此刻,她无法猜测他梦中的内容,但她相信,他们是心有灵犀的!她为他们这短暂的心灵相通而感动了,她纤细柔软的手指,又一次捧起了他的脸,她缓缓地俯下身子,缓缓地闭上眼睛,——她将她鲜嫩如花瓣一样的红唇叠在了他的唇上。她轻轻地吸允着他的唇,她泪流满面,只一瞬间,她就感觉天旋地转起来,她就感觉她的心跨过了千山万水,而抵达了属于他们共同的爱!
一阵冷风从门口吹进来,击打着脆弱的木门,铁门闩像一阵风铃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她从幸福的峰巅跌进冰封的山谷,——这里还是冬天,是一个冰封的冬天啊,她的心就这样不可遏止地复活了,她的爱就这样不可阻挡地复活了!
哄笑声和辱骂声,乘上风的翅膀,越过蓝玻璃一样的蓝天,撞击着璧月头顶的这扇小窗,她还是禁不住她年轻的好奇心,她还是向里推了推徐毅,——她踩着徐毅所躺着的这张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两手扒着窗台,透过小窗上的白玻璃,她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朝那团燃烧的烈火望去!
王学军被高高地捆绑在对面那个灰色电线杆上,他满脸带血,仿佛是一堆红花瓣揉碎在了他的脸上,碎红撒的相当均匀,仿佛是有意这样均匀似的,让她无法分辨他的嘴,他的鼻,他的眼睛,她感到焦急,她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满是血污,头颅深深地垂着,完全像一个死人!她不敢想下去,但她又不能不这样想,她冲着紧闭的窗子,大喊着王学军王学军,你不是说过我们都要坚持的吗?你怎么自己先低下了头呢?她转念一想,感觉又不对,她想起了刚才老助手的死,想起了一旦批斗起来的残酷性,——那王学军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是不是已经被冻死了!
小吴干部拿着大喇叭呼喊出的那些话,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传入了她的耳朵,她念叨着小吴干部的那句“那个尹璧月,她是不是资产阶级妓女的女儿?”她更确信了一种好似死亡的考验正无情地靠近他们!她的唇痛苦地抽搐起来,她披上了棉衣,迎着寒冷的风,急促促地朝外走。
她靠近了那团燃烧的火,火红的横幅上写着“打倒贪污犯!打倒反攻倒算的右派!斩草除根,彻底消灭腐败势力!”火红的大字报贴满了墙壁,贴满了树干,贴满了所有灰色的电线杆,每一块墙壁,每一棵枯树,每一根电线杆,都像举着一个火红的火把一样,这火红的火把上无一例外地都写着知青们的名字,有“婊子女儿尹璧月”,有“奸淫犯徐毅”,有“贪污犯王学军”,还有“伙同犯陈维林”……。那个小吴干部收起了大喇叭,那个声称是造反派积极分子的肖华,他又拿起了大喇叭,——他忽而声声泪下地控诉王学军如何如何,忽而又激情亢奋地带头高喊,“打倒腐败势力!誓死保护无产阶级政权!”
风吹过会场的火焰,红色的火苗腾地一声跃到了高空,有几只惊恐的麻雀从半空里俯下身子,不明就里地看这燃烧的火苗,它们本来是想要做些停留的,但它们还是害怕那些火烘燎了它们的灰色羽毛!——它们远远地飞走了,飞走了!只剩下那些淹没在火海中的人群,声嘶力竭的呼喊着,苍天啊,谁又能够来拯救他们呢?
正午的太阳辐照下来,使尹璧月的影子变得矮小而温暖,但她心里明白,此刻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她心中的冷,无法被这金光闪闪的阳光暖透,她愤怒得无法自抑,脸儿紫涨得像一个熟透了的红苹果,红苹果散发着诱人的甜兮兮的果香,这让那些杂在人群中的男人们回过头来,他们控制不住地脸上露出贪婪的光芒,他们朝这个红苹果一步步地逼来!
比这人潮涌动更迅疾的是云儿的脚步,只见她甩开梁万贞的臂膀,飞一样的穿过人群,拉起璧月,快速地闪进一条静寂的小胡同里。她像感到寒冷一样,抖抖地从身上摸出一张白纸黑字的纸条,纸条上写着:“璧月姐姐,请你放心,我会还徐毅一个清白的,我会把我所经历的一切写明白了,留下来作证明的,请你放心,放心!”
璧月抬头看她的脸,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昨夜像一场噩梦一样,终于要作为一场噩梦远去了,惊吓所留给她们的思索,恐慌所留给她们的记忆,脆弱所带给她们的警示,她们不得不在此重新审视自己的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