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森林就在前面,张扬着葱茏清凉的绿色,他的心已被一种莫名的火燃烧起来,他握着他那颗燃烧的红心,眺望他脚下的天路。天堂里到处轻烟漫渺,花香四溢,声色流光,嬉笑的仙女们在他面前撂下绚丽如虹般的账幔,但他却一眼看透这账幔深处所暗藏的杀机!一股如波涛般奔腾的血河正在天街上流淌,他淌着血路奔跑起来,身边飞荡起沾着黑泥的血点儿,他在血河的近处和远处眺望他的人生,他终于感觉到,这是一条凶多吉少的道路啊!他嚅嚅地喊,“璧月救我,璧月救我!”
璧月听到徐毅在梦中呼喊自己的名字,她的手抖了一下,她更加坚定地握紧了他的手。她将她的泪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徐毅的脸上,喏诺地说,“徐毅,我是璧月,我来救你了,我们都在救你啊,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蛇形般的小路,在黑暗中盘旋,奔跑在小路上的王学军和陈维林他们在和飞跑的时间争抢生命,他们也一起随着璧月的声音,一高一低地呼喊徐毅徐毅徐毅。他们尚且稚嫩的声音在深夜里回荡,树枝被风吹得嘎嘎作响,乌鸦收敛了它们凄凉的鸣叫,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一种恐怖鸟眼睛注视这几个年轻人。
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看到了亮着昏黄灯光的梁惠镇卫生院了。
王学军转头对璧月说,“你把徐毅的头抬的高一点,别让他失血太多,前面就是卫生院了,我们这就到了。”
陈维林两手扶着车把,一边向前赶着车,一边和璧月一起照看徐毅。璧月擦干眼泪,两眼放光,说,“王学军你要加快脚步,徐毅是醒着的,你听到了吗?你要加快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
王学军此刻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架飞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赶到卫生院,从窗户里透出的橘黄灯光,像一团梦幻的影子,看着很近,走起来却很远。他不得不长叹一声,伸手擦擦他的汗水,他又加快了步子,如果他能够飞,那么他一定就会让自己飞起来!嗖嗖的冷风围绕着这几个焦躁而孤单的青年,他们谁也不说话,但是坚定的足以穿越冬天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向前走!
徐毅被抬到了卫生院的急救室。
卫生院里的病好不多,平时也就打个小针,开点感冒药什么的,危机生命的大病,像这种基层的乡镇卫生院也看不了。急救室里值班的是两个人,一个是30多岁的男医师,一个是年老的戴眼镜的头发花白的老助手。
医师问,“这是怎么弄的?是利器所伤吗?”
王学军说,“他是被砖头砸得,医生,你快给他治疗吧,他头上一直在流血呢!”
那医师提高嗓门,说,“流血!他受伤了不流血就不正常了!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被砖头砸?”
王学军看看璧月,又看看陈维林,不知该不该说出口,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他是和梁村长有了矛盾,所以,梁村长才拿起砖头……”
“哦,原来是一个欺辱村民的反革命啊,他流血了,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吗?毛主席怎么教导我们的,你们忘了吗?我们决不能同情反革命,我们要和反革命斗争到底——”
王学军以为那医师会在说话的时候,拿起医疗器械和药水为徐毅消毒,但他没想到,这医师不但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还瞪着两只鼓溜溜的眼珠子,红口白牙的上纲上线。鲜血仍然从徐毅的伤口上淌出来,滴滴鲜红,漫洇开来,像六月里的石榴红,像突兀开出的几朵梅花,他睡着了一般,没有了知觉。璧月吓得哭了起来,她伏在徐毅的身上,一遍遍呼喊徐毅的名字,她的白眼泪滴在他安然入睡般的面颊上,她要让他感知到她的眼泪,她要让他因她的悲伤而醒来。陈维林看看璧月,看看王学军,他的手心里也攒出了汗,他也不知该怎么做,他也感到很气愤,但这样干耗着,也实在不是办法啊!
王学军又一次握紧了拳头。
他的牙齿在口腔里咬得咯吱咯吱响,他的两耳像着了风一样竖起来,他的眉毛剑一般的挑起来,他注视着医师,又一次郑重地问,“你到底给他治不治?”
医师迎着他的眼睛,一脸冷漠平静地说,“我就是不给反革命治,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告诉你,我这里可是国家机关,不是你说得什么梁村!你要是打击报复我,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老助手一看两人这阵势,他走到王学军的面前,按住他的拳头说,“有话好好说。你不要发火!我来给他治!”
说着老助手就去拿药水和绷带,而医师却跳起来,指着老助手的鼻子说,“你个右派,你敢违抗我的命令,我上告革委会,把你踢出卫生系统——”。
老助手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说,“我们如若不对他施救的话,就真的来不及了!医生应以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为己任,他现在躺在这里,他就是一个病人!我眼里看到的就只是一个病人,我只管治病,别的我看不见!”
“你敢——”医师卡着嗓子嘶喊起来,他一个马步跨在老助手的面前,一手打掉了他手中的药水和绷带。但老助手不屈不挠转身又去拿药水和绷带。
紧张的救治开始了。
璧月、王学军、陈维林都屏住了呼吸,只见老助手专业而又麻利地用药水给徐毅的头部消毒,用一把锃亮的手术钳在他的伤口处夹出一块枣般的砖块,砖块浸透了徐毅的血,鲜红亮丽如同一颗闪光的红宝石。老助手夹住这块红宝石笑着对他们说,“就是它,是它在他头部作怪,压着了他的脑神经,使他失去了知觉!好在你们送他来这里比较及时,不然就真保不住命了!现在好了,两个月之后,他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
他话音刚落,急诊室门口就围上了很多穿白大褂的人。起初,王学军还以为是哪个病人死在医院了,病人家属连夜穿麻带孝地接回病人呢?但走进一看,这些人都是这个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这么多人涌进来,急诊室的门被挤的嘎嘎作响,——原来刚才那个医师他跑到了医院的革委会,紧急通知了革委会领导人,要在这急诊室里召开现场批斗会!
他隐隐的窃笑像一枚炸弹一样埋藏在暗涌的穿白大褂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