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以它独特的形式,来临了。死亡来到了这个窗口,来到了这个房间,冷风嗖嗖地穿过夜的黑,疾速地向光明的天堂飞奔,是谁的脚步随了风?是谁的心飘升起来?是谁牵着谁的手,要奔赴鲜花盛开四季如春的天堂?
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
一阵阵眩晕袭击着蓝老师,他一只手触着白玉莲,一只手触着璧月,他的神志逐渐模糊,伤口的疼痛已经消失,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如羽毛,正在天空飞飘,……,同时,他也看到那个农村的妻,老女人的白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嘴唇无休止的动,说着我恨你我恨你;那一对属于他们的儿女则扬起脸说,爸爸,你要到哪里去,为何不带了我们走?他没有脸面见他们,他没有脸!但此刻他的灵魂却要接受他们的相送……,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死在这里,面对白玉莲和尹璧月,却想起了这些?为何为何,人生不能圆满?为何为何,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要这样死去?
徐毅和璧月同时跪下来,揽过云儿,让穿着红毛衣的瑟瑟发抖的云儿面对着蓝老师。徐毅说,“蓝老师,这就是你朋友梁万贞的女儿,你睁眼看看吧,你睁眼看看吧!她来看你啦!”
云儿的身子,抖得依然厉害。那压抑的悲伤,足以让她在此刻离开人间!但人世忽然就让她见识了真正的爱情,当徐毅告诉她蓝老师和白玉莲的真实故事时,她禁不住为这人世的爱情掬一把清泪,她由此也确信了,就是爱情,就是爱情,才让白玉莲成为白玉莲!就是爱情,就是爱情,才让白玉莲冒着生命危险,冒着对世俗的大不敬,才生下了美丽绝伦的璧月!璧月,难道不是纯洁如钻石的爱情结晶吗?璧月,难道不是对粗鄙现实最有力的违拗吗?
她看看自己的身子,那红毛衣包裹的悲伤,突然就燃烧殆尽了。她想,悲伤的极点,就是死亡,难道我现在就要走向极点吗?她不相信自己走向了极点,极点的死亡与她的目光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这段距离是属于她,属于徐毅,属于璧月,属于梁村的许多许多年轻人的?她没有理由不去热爱它!她的生活中是发生了很多事,那些无辜的偏执的受了二楞子调唆的年轻人是撕扯过她的衣裳,但事实上,当她真正赤裸着站在太阳的光晕中,他们又都没有了胆量!这是一个让人想不清楚的问题。她发烧病着的时候,神志虽然是混沌的,但她也想过这些,——在梁村青年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情,——不足以让她走向死亡!知青们的心,是那么那么温热!爹爹是那么那么可怜,我怎么怎么就能够丢得下呢?如今,这些恶意雁城的男人,同样撕下我的红裳,让我赤裸裸地面对世界,赤裸裸的肉身的林,难道我就怕了吗?——我怎么能够怕呢!——我要生活!我见证了死亡,也由此明白比表达还要美的是生活!
清冷的光照进小屋,窗棂和床抖了一下,马上就接受了光的爱抚,跪在床边的璧月伸出细长的手指,去碰触蓝老师和母亲的鼻翼,两人鼻息微弱,弱到同时吸气同时呼气,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情爱尽处还深深!两人神态安详,真的如同踏上了通往天堂的路,天堂的大门敞开,暖风四散漂流,到处都是花的香和爱的语!母亲那只被蓝老师触着的手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手腕儿转了一下,又一下,那胳膊竟然朝里挪了挪!再看她的脸,她脸色虽然苍白,但眉眼伸展,睁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嘴角含笑,突然口吐人声!而此时,蓝老师的手指也弯了弯,筋骨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张力,他也睁开了一双浑浊的老眼,眼巴巴地痴望这几个年轻人!他们的样子,让人很容易以为那不是他们,而是盘旋在头顶的久久不去的神的魂!只听白玉莲说,“我的儿啊,你们来了!我们没有白等!我们这样离开很知足了!但有一件事我们还得求徐毅这个好孩子啊!璧月作为我们的孩子,她受苦了!——我们还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能够幸福!好孩子,你知道的,一定知道的,璧月这孩子的心思早就在你的身上了!还求——还求,你娶了她!你答应不答应我们临死的请求?答应不答应?”
徐毅抬起头,目光正好触到璧月的目光,璧月拿手掩住嘴,她怕她自己失去理智,口喊出声;云儿也听得格外明白,抿着红唇,一双泪眼痴痴地望着这两个垂死的对她没有什么印象的老人,这是他们的故乡——徐毅和尹璧月的故乡,她没有任何发言权,但她真想真想融入这火热的生活啊!即使面对死亡,即使面对不可知的选择,她还是愿意坚强的挺身前往!
徐毅望着躺在床上的两位老人,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白玉莲一着急,一口血痰自她的喉咙而出,璧月拿起白手帕上前接住,那血痰血红血红的,犹如外面刚刚升起的一轮太阳。白玉莲卡着嗓子,说,“难道——”
徐毅赶紧点头,说,“伯母,我答应你们!你放心去吧,我和璧月会幸福的,我会像照顾我自己一样照顾她!”
两滴晶莹如珍珠的眼泪自云儿的眼角落下,太阳刚刚升起来,喷薄而出的红,熏透了窗口的云,她慢慢的垂下手去,玫瑰色的彩霞流着眼泪飘在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