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去的时候,徐曼莉正在看一封信。她抬起头,冲我一笑,向我伸出一双白玉般的手。
她说,“王红领着婷婷出去玩儿了,真不好意思,总麻烦吴医生来看我!”
我说,“不麻烦。这是我们医生的指责。”我又问她,“在医院呆得可好?病情如何了?”
她站起身来,说,“你看,吴医生,我感觉都好了!我应该出院了啊。虽然有时我会像感冒一样,呼吸急促,但我感觉,那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我说,“你不要着急,你的病只要好了,我会替你向医院申请,让你出院的,你安心养病!要听他的话!”我回头指指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
小伙子莫明其妙地笑了。
她又说,“谢谢你,吴医生,我知道你所为我做的,远远不止这些!我真的谢谢你了!”她又一次站起身,在我的面前,深深的给我鞠了一躬。
在她抬起头的刹那间,我忽然发现徐曼莉在相貌上,和我如此的想象,那一瞬间,我怀疑了这是我自己的幻觉,但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幻觉!她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她有着和我一样的目光深沉的眼睛,她有着和我一样疏朗的眉毛,她有着和我一样的宽脸庞,就连神态、发型,都是一摸一样的。我伸出和她一样的白玉般的手指,又一次握紧了她,我想验证一下,她真是和我相通的女子吗?
肺病主治医师显然是发现了存在与我们身上的这个特点,他停在空中的手指,突然就不动了。他伸出手,摇撼徐曼莉,嘴里说,“徐老师,你怎么了,在听我说话吗?”
徐曼莉眼神凝滞,手在膝上摸索来摸索去,——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不知自己说什么才好,她走到刚才的桌子边,手摁着信纸,手指哆嗦,她说,“对不起,吴医生给你添麻烦了!”
我忽然就不知她什么意思了,一个专门研究人类精神的精神病科女医生,突然就在自己的病人面前找不到北了,我感到很丢人,但我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我的脑海中快速地思考着,我和徐曼莉之间,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我的头嗡嗡作响,身体摇晃着,泪水也压抑在心中。
肺病主治医师猛地伸出手臂,托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腰身,我再次低头看他,他的眼睛睁得几乎和铜铃一般得大,脸也不断的拉伸。但我并不惧怕,我很勇敢,我有面对一切苦难的勇气和实力。甩甩头,卡着嗓子,大声地问徐曼莉,“这些信,是谁给你写的?”
我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刺耳,房间里的白炽灯都被震的眨了好几下。但铜铃般的眼睛和被拉伸的脸,马上就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徐曼莉再次站在我的身边,而肺病主治医师却坐到了桌子旁边的一个凳子上。
她说,“近来,我收到了很多信,有我的学生姬晓娅和萧艳萍的,也有我父亲的家信,我很想念他们!越看这些,我越想念他们!哦,忘了告诉你了,姬晓娅和萧艳萍来看过我的,我真高兴啊!只是太不巧了,她们两人竟然夜里来看我!但你知道,吴医生,我还是高兴了好几天!”
“徐老师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你的病,我们现在三两句话难以说清。但我对于你的治疗,还是怀着乐观的心态的,所以,请你积极配合,以期你能够早日出院!”我说。
她又说,“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黎平又结婚了,对此,我不想说什么。但我心里很难受,很想找个人聊聊,但我环顾四周,竟然一个人都找不到!我是一个教语文的老师,对人类的精神多少也研究过,但女儿还太小,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我总怕她受到伤害!我是一个母亲!所以,我每天写日记,一是记录我在医院的所见所闻,二是找个出口排解自己的郁闷。我感觉,我在你的面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所以,这些我的家信和姬晓娅萧艳萍的信,连同我的日记统统都交给你!请不要对我隐瞒!可我,还是请你原谅我,原谅我一直固执着不做手术!至于我的病情——,我早就知道了!”
她的话,让我听得脊背冰凉,我确信人类和天上飞的鸟儿,水里游的鱼儿是一样的,对于自己什么时候死亡,是有预知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我接过她对面递过来的东西,并且快速的打开我的背包,把徐曼莉的日记本放进了背包了。那几封信,我却放在了衬衫的贴身口袋里。
再去看肺病主治医师,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表情非常复杂,好似在思考问题。我给王红打电话,让她带着婷婷回房间,我和肺病主治医师要离开了。
路上的风,有些凉了,星星依然密集在一起,仿佛在商谈一次罪恶的阴谋,我夹紧了自己的衣衫。肺病主治医师坚持要送我回家,但我一口回绝了,快速地钻进出租车里,一溜烟地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