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撕扯着徐毅的喉咙,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他想起了父亲的死。确切的说,他也不知父亲是怎么被打死的,是谁打死了他?临死之前,父亲又做过怎样的挣扎,还是压根就没有挣扎?是狠狠几棒子打或者群起脚踹等等这些算不上酷刑的折磨,还是嘲讽辱骂嘴上抿大粪之类的哄闹,一切的一切无从所知,死就是比活着更冷酷的结果!蓝老师在望着他,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这个地方,真不是说话的地方啊!
红卫兵将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队伍像一条突然盘起来的蛇,火红的蛇芯子吐着血一样的凛冽。蓝老师鼻孔和嘴角的血汇成了一条长长的血注儿,血注儿竟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哗啦啦有着水流的质感。蓝老师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双腿冷得直打颤,枯瘦的手指向上指着久久不曾飘散的红霞,他终于拧落了几根白眉毛,启开灰白的唇,冲着璧月喷出一句,“她——”。只听噗咚一声,蓝老师就晕倒在了地上。
璧月慌了手脚,撒开云儿的手,她不知他的这个“她”指的是谁,但听刚才红卫兵的议论,她感觉那应该是母亲!她真想问问蓝老师,“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又该怎么做?”
徐毅瞪着红卫兵们的脸,拳头握得咯嘣咯嘣响,“你们要把他逼死嘛!”
“哈哈,哈哈,我们怎么会把他逼死呢,我们是让他接受游行改造,我们是经过革委会允许的!”一个红卫兵扬起高傲的头,拉长着声调说。
“但他现在快要死了!你们还不放过他!”徐毅忽然提高了嗓门,拳头急于挥出去。
人群里的躁动像发酵的面团,越发越大。这时徐毅和璧月都松开了云儿的手,璧月双臂扑在蓝老师的身上痛哭失声,而徐毅左手拎起一个红卫兵,右手出拳,把一个红卫兵也打得鼻孔出血了。
起初云儿倚在他的身后,扯着他的衣襟,但随着人流的涌动,突然就把她挤出了中心,她默默的站在人群边缘,睁着一双惊恐美丽的大眼睛,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么多人共同游行,——而且是为了批斗一个耄耋老人,就是在梁村,村民对父亲的批斗,也不是拳脚相加!她看到了血,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血了,但她还是感到害怕!这害怕哪里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慢慢的蹲下来,她感到了冷,感到了徐毅的冷和璧月的冷,她多想抱住他们,给他们温暖!但人流穿梭,男子们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她也想扑上去,煽灭这股恶火!
红毛衣像一撮慢慢矮下去的火焰,绚丽的晚霞映着云儿苍白俏丽的脸,她转头抬眼看落下去的太阳,那太阳像蛋黄一样,馨香馨香地散发着橙色的煦暖的光芒,太阳之永恒,比这尘世更久远。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男红卫兵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他被她超然出尘的气质所吸引,那晶亮的眨动的会说话的黑眼睛,那柔顺的如云的黑发辫,那火红的毛衣勾勒出花朵一样的身材!他靠近了她,她的身后她的脖颈,竟天然涌动着一股山花儿的恬香儿!他连想都没想,伸出左手,捂住云儿的嘴,右手只稍稍一倾,就把她抱了起来!他朝左右使了使眼色,一连就上来两个红卫兵!他们共同抬起云儿,朝一条小巷深处走去。而哑了的云儿,而孱弱的云儿,她的挣扎竟然没有一点儿声息,泪水无奈地扑落在了红毛衣上。
有人喊,“徐毅,你不是臭老九的儿子嘛,为什么要给人家充当儿子!”
红卫兵们摇了摇小红旗,整了整腰间的黑皮带,突然扑到徐毅的前面,说,“你放下他,我们的游行改造还没有完呢?”
“没有完,你们想怎么样,想一起死吗?他死了他不找你们,可是我死了呢,我死要把你们统统带走!我还要告诉你们,我就是蓝老师的儿子,蓝老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到阎王爷那儿都和你们没完!”
队伍慢慢向后散,蛇头的红芯子,正在变成一个个的黑点儿和黄点儿移动,领头的红卫兵点着徐毅的鼻子说,“算你狠,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你一个豆芽儿菜似的小书生能说出这样的话!很江湖嘛!哥哥就凭你这句话,暂且让臭老九歇息歇息,我们社会主义也很人性嘛!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都回家吧!”
徐毅伸出粗壮有力的臂膀,把蓝老师紧紧抱在了怀里,璧月从包袱里拿出一方黄手帕,轻轻地为蓝老师擦鼻孔和嘴角的血迹,血注儿仍然在流,浸湿了那方寸大小的手帕,璧月颤抖地伸开十指,十个指头肚儿上都沾满了血!她看了看徐毅,把手指附在蓝老师的鼻孔处,——他还有微微弱弱的呼吸!
徐毅忽然想起了云儿,云儿呢?云儿被人群挤在哪里了?他的视线从街道中心移向街道边缘,没有红毛衣的影子,没有一个女孩穿着红毛衣,风在街道前方映过来的惨红的夕阳中狂笑,他冲着璧月疯喊,“云儿呢,云儿在哪里?”
被血染红的黄手帕,“啪——”地掉在了地上,璧月颤抖着转身,逡巡着刹那间寂冷的街道,空空荡荡地只剩下黄旗帜一样飘闪的梧桐叶,晚霞的眼睛非常刺冷,我可怜的红毛衣,你倒是说话啊!我可怜的云儿,你何时能够开口!
徐毅怀中的蓝老师缓缓睁开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他湿喏着说,“我要去见白玉莲,我要和她死在一起!”
徐毅和璧月说什么也不能原谅自己,云儿啊,你在哪里?但是他们又不能不迈动脚步,一个垂死老人心中的呐喊,一个被称为妓女的叫做白玉莲的母亲!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被称为父亲,还有谁被会称为母亲?
年轻的少男少女们,还没有弄懂这些就要经历这些,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可这就是世界!晚霞烬灭的光辉投在了街道两旁的屋顶上,靠近屋檐的梧桐树冷得抖了几下,夜的黑墨就漫上来,浸染了忧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