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日城里大集。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集日,赶集的人特别多,集市上也特别热闹。今年的集市显然又比去年好,不但肉类、蛋类、干鲜果品多于去年,农民们的手工业品也源源不绝地上市了。有卖铁、木家具的,有卖儿童玩具的,还有姑娘卖窗花儿的。卖一对窗花儿,赢多少利?不清楚。也许那些手巧的姑娘们,只是想用自己的劳作,点缀一下集市的繁华吧?
最热闹的地方要数炮市。此起彼落的鞭炮声、卖炮人吵架似的叫卖声,响成一片:
“哎——咱的炮是好炮,两角五一包啦!”
“哎——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
炮市西头,一个尖亮的嗓音,把整个炮市镇住了:
“哎——咱的炮是电光炮,响不响你问问炮!电光炮放电光,白天赛过太阳,黑夜赛过月亮,照得院里亮堂堂,新年新岁喜洋洋……胆小的捂住耳朵,怕便宜的千万别买,放啦!”
噼里啪啦,火鞭炸响,四外漫起雾一样的硝烟。
人们哈哈笑着,潮水一样向那里拥去。那里停着一台拖拉机,拖拉机后面的拖斗里装满各色花炮。站在拖斗里的两个中年人,一手收钱一手交货,应接不暇。那年轻的叫卖者高高站在拖拉机驾驶台的顶板上,手拿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一挂花花绿绿的鞭炮,格外引人注目。看见生意兴隆,他更得意了,为了不妨碍手舞足蹈的叫卖,干脆把帽舌推到脑后去。他放了一挂又一挂,吆喝完一套又一套,那嗓音像流水,像鸟叫,像吹海笛儿。不一会儿,脸上的汗水和硝烟的黑灰混合在一起,变成了小花脸。那些无心买炮的老太太也被他吸引过去了,望着他那怪样子,扑哧地笑:
“呵呵,这小子不要命了!”
“咦咦,他吃了什么啦,这么卖力气!”
我也笑着走过去,欣赏他的口才。他有二十多岁年纪,瘦伶伶的身材,老长的头发,两只机敏的眼睛;一件破旧的、又瘦又小的黑布棉袄,紧紧箍着身体,胳膊肘上露着花絮。我看着看着,不知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特征,一个乡村少年的影子忽然在我眼前一跳,我脱口叫了一声:
“拴虎!”
他听见我的叫声,眼睛在人群里扫来扫去。他看见我,愣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去,吹了吹手里的草香,又放了一挂鞭炮。我又叫了一声,他再没有看我,腰身一扭,又一次掀起叫卖的高潮。
我没有看错,他就是小芦村的拴虎。但我渐渐醒悟过来,不再自讨无趣了,默默地离开了炮市。
我认识拴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那是1965年的冬天,我到许村担任小学教师。小芦村就在许村西边,只隔着一片苇塘,那里的孩子们也来许村上学。上班那天,我在学生名册上就看到了他的名字,可是过了好些天,总不见他到学校来。
一天,他们村的孩子们告诉我:
“他跟他娘生气哩,不上学了!”
“看见俺有新棉袄,他也要,臭美!”
“他娘不给做,他就不吃饭!”
“哼,净叫俺从家里给他偷饼子吃!”
孩子们一齐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我从孩子们的嘴里了解到他家一些情况。他家有四口人,父亲、母亲、他和妹妹。父亲是个忠厚的农民,对他十分娇爱。他原名叫小虎,瓜菜代那年,父亲给他改了名字,意思是“拴”住他,以防他死去。困难的年月刚刚过去,当娘的一时不能让孩子如意,自有当娘的难处吧,我想。
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他们村的一个学生领我到他家去。走到他家门口,听见他娘在家里骂他。他爬在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榆树上,很像一只猴子。我们走到院子里,看见他娘抱着个小女孩,对着树嚷道:
“下来!”
他嘻嘻一笑,向上爬了一截。
“下来!”
他笑嘻嘻地爬上树尖去了。那个学生说:
“拴虎,下来,李老师来了。”
他看见我,脸一红,才从树上下来了。这孩子很俊俏,脸蛋洗得鲜亮莹润,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胰子味儿。他穿上了新棉袄,但那棉袄又肥又大,袖子卷起足有二寸,露着紫花色的粗布里儿;他一行动,那袄后襟摇摇摆摆,好像一只笨大的绵羊尾巴。我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样肥大的棉衣,他娘笑着说:
“大一点好,大一点可以多穿几冬。不错,总算是穿上了。”
这是一个三十岁开外的女人,青白的脸色,细眼睛,眼前垂着一绺凌乱的头发,一副很劳累的样子。论年岁,我该叫她大嫂。我听了她的话,心里有些酸,对拴虎说:
“娘这样疼你,为什么不听娘的话呀?”
“娘叫我去赶集!”
“赶集怕什么呢?”
“她要领我卖辣椒!”
我看见院里铺着一块破席,席子上晾着一些红辣椒,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很鲜艳。正待细问,大嫂放下小女孩,苦笑着说:“这孩子捣蛋着哩,大人上集买东西,他像个尾巴似的;大人上集卖东西,叫他做个伴儿,打死也不去。你猜他说什么?”
“买东西好看,卖东西难看!”小女孩响亮地揭发。那是他的妹妹小茹。
“是吗?拴虎。”我忍着笑问。
他不回答,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撒腿跑了。我望着那摇摇摆摆的“绵羊尾巴”,不由笑了,谁教他的呢?
他在学校功课怎样,我不记得了。因为过了不久,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到这个偏僻的乡村,孩子们有了新的功课,天天去做那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们。他们玩累了,也有安静的时候。经过一场动乱,我发现课堂上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全班二十二个男孩子,光膀子上课的在半数以上,好像到了澡堂子里一样。拴虎也不那么爱整洁了,他也光着膀子,光着脚丫,只穿一条破短裤,露着肚脐来上课。我看实在不雅观了,就对他们讲,学生应该文明一点,特别是上课的时候,不要赤身露体,要衣帽整齐。我刚讲完,拴虎猛地站起来了,大声说:
“衣帽整齐?”
我看他满眼敌意,忙说:
“我讲错了吗?”
他很生气,细棱棱的肋巴骨一鼓一鼓地说:
“什么人衣帽整齐呀?地主富农们、资产阶级少爷小姐们!我们是贫下中农的孩子,我们不光膀子,谁光?”
课堂上大乱了。孩子们瞅着我,有的怪叫,有的怪笑。几个光膀子的孩子,左手捂在右腋下,右胳膊一挤一挤,“噗噗噗”发出一阵放屁的声音。
我苦苦一笑,只好接受他的批判,并且称赞他的路线觉悟。在以后更大的动乱里,他对我一直很友好。
可是在他将要毕业的时候,却和我结下怨仇,一种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的怨仇。
那年寒假过后,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一位领导同志突然来到我们学校,脸色很不好看。他说正月初五那天,他在村里发现不少学生放鞭“崩穷”,弄得村里乌烟瘴气。他说这是“四旧”抬头的表现,对批判资本主义的群众运动不利。他要我们认真追查一下,对那些学生进行一次路线教育。
我们听了,感到有点小题大做。放鞭“崩穷”是乡间的一种风俗。正月初五清早,家家屋门大开,院门大开,孩子们燃一挂鞭炮,从屋里一直放到街门口去。据说这样可以崩走晦气,来年的日子好过。我想,劳苦了一年的农民们,只不过借此取个吉利罢了,也无可非议。但那位领导同志不但是公社的领导同志,还兼任着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主任的职务,我们只好照办了。
“同学们,正月初五早晨,谁在家放炮来?”
教室里很静,半天没有回答。我便让大家背诵“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是襟怀坦白”那段语录。背诵完毕,拴虎站起来了,说:“我放炮来。”
于是我用启发式的方式,引导大家:
“同学们想一想,穷,代表什么呀?”
孩子们不假思索,唱歌儿一样回答:
“贫下中农——”
“社会主义——”
我听着他们那娇嫩的嗓音,心里一阵刺疼,嘴里却说:“拴虎你说,崩穷对不对呢?”
他嘴硬地说:“我不是崩穷哩,我崩富哩,崩修哩……”
“他不老实——”孩子们一齐冲他吼起来。那时的孩子们也怪,不管谁倒了霉,他们都特别高兴,特别精神。
他低下头去,我看见一颗晶亮的泪珠从他脸上滚下来,落在肥大的袄襟上。这个好胜要强的孩子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羞辱吧,第二天就不上学了。一直到我离开许村的时候,再也没有看到他。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这一天,我心里很不平静,那个动乱年月里的乡村少年的身影总是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李老师在这儿住吗?”
院里有人叫我。我出去一看,高兴得叫起来,来人竟是拴虎。夜色中,他把一堆什么东西捧到我的怀里,嗓子沙哑地说:“李老师,早想来看看你,总没工夫,整天瞎忙。快过年了,这是几挂鞭炮,叫孩子们放了吧!”
我忙把他拉到屋里去。显然,小时候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他并没有挂在心里。我感到一种欣慰。
“拴虎,我在炮市叫你,你没听见呀?”我边沏茶边问。
“听见了。”他笑着说。
“为什么不理我呢?”
“你没看见村里跟着两个人吗?”
“那怕什么?”
“不怕什么。”他脸一红,故意岔开话题,“李老师,我爹问你好哩。”
“他好吗?”
“好,还在队里喂牲口。”
“你娘呢?”
“天天下地。”
“小茹上学了吧?”
“上中学了,比咱强。”
“强在哪里?”
“小妮子说话,叽里咕噜满口外国语了。”
说完,他仰起脖子笑了,笑得很快活,也很腼腆。像一个卸了装的演员,他完全不是我在炮市看见的那样子了。喝完一杯茶,匆匆地就要走,我留他住一宿,他说他们村的拖拉机还在炮市那里等他。
我把他送到大街上,一定要问明白他在炮市不理我的原因。他终于笑了说:“当着乡亲们的面,我不想认你这个老师。”
“为什么?”
“卖炮的人都喜欢别人夸他的炮响,你们当老师的人,大概都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学生有出息吧?”
我想了一下,说:“卖炮没出息吗?”
“谁说卖炮没出息?”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大人们不想法弄点钱,孩子们凭什么去学那外国语?”
“是呀,那为什么不理我呢?”
他默默地笑着,好像有什么话羞于出口似的。我再问时,他猛然站住了,两手捉住袖口,胳膊向我一展:“你看我这一身打扮,我怕老师脸上挂不住。”说完,放快了脚步。
我紧紧跟上他,看着他那件破旧的、又瘦又小的棉袄,心里又难过,又欢喜。他在那场噩梦一样的劫难里成人长大,但他那颗微妙的、天生自有的孩子的心并没有死灭,今天又复苏了。那是一种虚荣心吗?我想不该这样指责他。贫农的孩子,不嫌贫,也并不爱贫吧?
静静的大街上洒下路灯淡紫色的光辉。我们并肩走着,一直没有住口,忘了冬夜的寒冷。他说我胖了,但是不显老;我说他更不显老,只是性格大变了。他听了,大概想起自己卖炮时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他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今年他当干部了,负责村里的副业生产。为了赚到很多的钱,桃下来卖桃,杏下来卖杏,葡萄熟了卖葡萄,他什么都干。他问我什么时候看看他们村的果园去,我说,杏花开了的时候;我问他什么时候再进城,他说,正月里换上新衣来给我拜年。
(发表于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