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前街是个丁字街。丁字那一横是条繁华的东西大街,丁字那一竖是条僻静的南北小街。丁字街口朝北一点儿,面南蹲着一对石头狮子,面北蹲着一对石头狮子,四只石头狮子龇牙咧嘴,同心协力地驮着一座古旧的木牌坊,上书四个大字:“古常山郡”。木牌坊南边是我家的杂货铺子,木牌坊北边就是林掌柜的“义和鞋庄”了。
“义和鞋庄”不大,只有两间作坊、两间门市,黑漆板打门。那时的铺子都是板打门:门脸下面一道石槽,门脸上面一道木槽,中间那一扇扇活动的黑漆木板,叫“板打”。日出开板打,日落上板打。上板打是一种沉重的体力劳动,为了上得严丝合缝,每上一扇都要努力碰一碰。于是,天黑的时候,整个城里就会响起一片巨大的啪啪、啪啪的声音,此起彼落,经久不息,显示着一种繁荣,充满了一片生气。
不知什么原因,林掌柜的作坊是“闲人免进”的,更不许孩子们到里面玩耍。他家的门市我记得却很清楚:一排货架子,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鞋,让人想到一片干净周正的脚;门口的柜台上,放着算盘、笔砚、账簿,还放着一把特制的铡刀。那把铡刀小巧玲珑,好像一个古董,又像一个玩具。据说,只要顾客问一声:“掌柜的,鞋底里面,垫的是纸是布呀?”林掌柜便微微一笑,一手接过鞋,一手抬起小铡刀,咔嚓一声,把鞋铡作两截,送到顾客眼皮下看——林掌柜又叫“铡刀林”。
林掌柜五十来岁,长得方脸方口,硕大的鼻头也是方的。夏天,一条黑布裤子,一件白布褂子,总是刮洗得光头净脸;冬天,灰布棉袍,豆包靴头,一顶帽壳。他给人的印象:方方正正,干干净净,和和气气。跟人说话时,不论贫富长幼,总是一脸笑容,满口的“好,好,好”。有一年冬天,邻居一个孩子身穿重孝,趴在他的柜台前面磕了个头,然后说:“我娘没了。”他也说:“好,好,好。”——惯了,和气也不看什么时候。
因了那把小铡刀,林掌柜的生意格外好。每当他家门前顾客多起来的时候,我便凑过去,很想看他铡一双鞋。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那把小铡刀从来没有用过,只是那么放着,并且总是擦得明晃晃的。
一天,我正骑着石头狮子玩耍,杨跛子过来了,一跛一跛地走到林掌柜的柜台前面,说:
“买鞋!”
那天顾客不少,林掌柜见他来了,赶忙拿出几双鞋,让他挑选。他拿起一双鞋,朝柜台上一扔:
“铡一双看看!”
林掌柜望着他,笑而不语。
“不敢铡?”
“敢铡。”
“不敢铡就不是好货!”
“这么着吧,爷儿们!”林掌柜拿起那双鞋,一面用纸包着,一面笑着说,“这双鞋,拿去穿,钱,不忙给;鞋底磨通了,鞋帮穿烂了,好货赖货一看便知。”话儿也柔和,手儿也利落,话说完了,鞋也包好了,朝他怀里轻轻一扔,“别客气爷儿们,拿着,穿坏了再来拿!”
杨跛子真的不客气,白白拿走一双鞋!顾客们都很气愤,林掌柜却依然笑着,说是:“只当铡了一双。”
杨跛子住在后街里,土改的时候,表现很积极,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贫农团开会不再叫他了。他没有职业,但是整天泡茶馆子,泡戏园子,泡澡堂子。买卖人都很讨厌他,林掌柜为什么对他那么客气呢?晚上我问父亲,父亲笑着说:
“要不怎么叫‘义和鞋庄’呢!”
父亲和林掌柜是至交。遇到下雪下雨的天气,或是生意不忙的时候,林掌柜便来我家铺子里闲坐。他总是叫我父亲“老鸟”,我父亲也叫他“老鸟”。直到今天,我只知道那是一个戏称,但不知道“老鸟”的真实含义。
两个“老鸟”到了一起,就要喝一点酒,“老鸟,喝点儿?”“喝点儿,老鸟。”他们到里间屋里,在炕上放个小桌,对面坐了,慢慢地喝。——我家卖酒,也卖松花、咸蒜、豆瓣酱。林掌柜非常欣赏我家做的豆瓣酱,吃到一个姜丝儿,不住说“好”。每次分别的时候,两人总要互相奉承一句:
“我最佩服你的豆瓣酱。”
“我最佩服你的小铡刀。”
我也深深喜爱林掌柜的小铡刀。有一次,他们喝着酒,我问:
“林大叔,你那小铡刀快不快呀?”
“快呀,飞快飞快。”
“一年铡多少鞋?”
“早先铡一些,后来就不铡了。”
“既然不铡了,要它干什么?”
“放着。”父亲说,“世界上有些东西,一定得有,用到不用的时候,便是用好了。”
林掌柜乐了,举起酒杯说:
“知我者,老鸟也!”
他们每次喝酒,总是这么快活。
后来,很有一阵子,林掌柜不到我家铺子里来了。父亲也很忙,不断到什么地方去开会。人们都说城外的庄稼人已经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城里的买卖人也准备向那里迈进了。
林掌柜最后一次到我家铺子里来,是在那年腊月,一个下雪的晚上。那时候买卖家已经不再进货了,关门也早,大家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等待着敲锣打鼓那一天。
那天天很晚了,父亲站在货架子前面,正自盘算什么,林掌柜把门一推,头上顶着几片雪花进来了。父亲说:
“你也没睡?”
“睡了,又起来了。”林掌柜结着扣子说,“我想看看你。”
“看我什么?”
“有人说工商业者黑夜哭白天笑,我看看你哭哩笑哩?”
父亲低下头,说话变了嗓门:
“我也不哭我也不笑,只是心里麻烦……”
“你有‘蛰财’?”
“没有。”
“你能变成‘亨茂号’?”
“休想,那是大买卖。”
“这不得了!”林掌柜把手一拍,“那你麻烦什么?”
父亲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说:
“老鸟,以后挪了窝儿,咱们还能坐在一起摆个龙门阵不?”
“就为这个?”
父亲点点头。
“能摆,什么时候也能摆个龙门阵!”林掌柜说着,哈哈笑了。
父亲擦擦泪,也笑了:
“你不麻烦?”
“我不麻烦。”
“你不麻烦起来干什么?”
“我想喝两盅。”
“没菜。”
“有菜!”
林掌柜自己下手,弄了一碟韭菜花儿,弄了一碟豆瓣酱,然后从酒坛里舀了一小壶酒,说是一醉方休——林掌柜心地坦和,总是那么快乐。
可是,他刚抿了一口酒,突然皱起眉头:
“酒里掺水了?”
“没有。”父亲一愣。
他又抿了一口,红着脸嚷起来:
“掺水了,肯定是掺水了!”
父亲尝了一口,脸也红了,急得拍着桌子说:
“咦,这就奇了!”
“你从哪儿进的酒?”
“专卖处!”
“最近,谁来打过酒?”
“昨天,前天……杨跛子!”
“披一件破大袄?”
“披一件破大袄!”
“要赊账?”
“要赊账!——三斤的瓶子灌满了,提下柜台,才说要赊账。我说不赊账,他就不打了……”
“酒呢?”
“我又倒回去了!”
“坏了!”林掌柜仰起脖子,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没了声音没了眼睛。他说,杨跛子打酒,惯用此法:他的破大袄里另外藏着一只瓶子,里面装满凉水……
父亲听了,也被气笑了:
“你说,这半坛酒……”
“洒了!”
“洒了?”
“再卖倒字号。”
“快关门了,还怕倒字号?”
“人也有字号。”
“半坛酒,总有七八斤呀……”
“不喝了,睡觉!”林掌柜好像生气了,起身要走,父亲赶忙拦住他:
“怎么了,老鸟?”
“你不听朋友劝告!”
我赶紧开开门,抱起酒坛子,把“酒”洒到街里去了。林掌柜拍着我的头顶笑了笑,说是:“这小子长大了做买卖能发财。”我要去给他们打好酒,他说不用了,父亲也说不用了,催我去睡觉。
我不想睡觉,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他们喝酒,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题很散漫,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一会儿谈到城里,一会儿谈到乡下……父亲脸上刚刚有了一点欢快的颜色,林掌柜却把嘴一撇,瞅着那两碟小菜哭起来了。父亲好生奇怪:
“老鸟,醉了?”
“我也麻烦!”
“你有‘蛰财’?”
“没有。”
“你能变成‘永泰昌’?”
“休想,那是大鞋庄。”
“这不得了!”父亲也把手一拍,“刚才怎么劝我来?”
林掌柜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说:
“老鸟,以后见了面儿,还能吃上这么好的豆瓣酱不?”
“就为这个?”
林掌柜点点头。
“能吃,什么时候也有卖豆瓣酱的!”父亲说着,忍不住笑了。
林掌柜擦擦泪,也笑了。
雪悄悄下着。一阵阵寒风,不时把一两片雪花从板打缝里扔到柜台上来。鸡叫头遍了,他们的话还没说完,最后三举杯,倾注了半生的情意:头杯酒,三十年打早摸黑,苦巴苦干,两家都有吃有穿,没饿着没冻着,喝了;二杯酒,两家相识相知,老不哄少不欺,谁也没有做过亏心的买卖,喝了;最后一杯没有喝,他们把酒洒在地上,敬了天地财神,算盘和秤,还有那把小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