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做梦似的,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忽然有了一个飞机场。买张飞机票,天上转一圈儿,可以看全城。
城里有什么?九楼四塔八大寺,建于唐宋元明清。还是这些古董,从前叫“四旧”,现在叫“国宝”,不但中国人要看,外国人也要看——也像做梦似的。
自从有了飞机场,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一些农民朋友,经常找我“走后门”,让我买飞机票。飞机票的生意很兴隆,尤其是在旅游的旺季,飞机票很难买到手的。
正月里,梦庄来了一群妇女,也让我买飞机票。年轻的一时认不清了,我只认得和我年纪相仿的魏嫂、路嫂和黄嫂。三位大嫂红光满面,穿戴一新,魏嫂代表她们说:
“嫂子们求你来了,请你去买几张飞机票。咱村不少人,坐过飞机了,他们说飞机飞得可高哩,坐上可晕哩。正月里,我们也来晕一晕!”
说着,把一叠很新的票子,塞到我手里。我笑着说:
“魏嫂,你也敢坐飞机?”
“我怎么不敢坐飞机?”
“那飞机,比电碾子更可怕呀!”
路嫂和黄嫂,哈哈地笑了。
那年秋天,大队油坊里安了一个电碾子,魏嫂看了,大惊失色,满街里嚷叫:“快去看吧,油坊里闹鬼儿哩,一个小碾子,没有人推,没有驴拉,自个儿骨碌骨碌乱转!”这件事情曾在村里传为笑谈。
魏嫂也哈哈笑了,高声大嗓地说:
“我不怕,八十年代的老太太,嘛都不怕了!”
飞机场坐落在县城东北方向的城角楼下。原先这里是一片庄稼地,现在变得宛如一个繁华的小城镇,一行行树木,一排排新房,一片片做生意的车、棚、帐。我领她们到了那里,买票的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飞机正在天上飞翔。我从后门进去,买了飞机票,便领她们到“清心茶馆”等候飞机。“清心茶馆”说是茶馆,里面也卖香烟,也卖食品,也卖各种饮料。三间门脸儿青砖青瓦,古色古香,黑漆门柱上贴着一副醒目的大红春联:
生意春前草
财源雨后泉
因为是我给这个茶馆取的名字,题的匾额,茶馆的王掌柜和我十分友好。见我领着客人来了,赶忙在靠近窗子的地方,抹干净一张桌子,清声亮嗓地说:
“老兄好久没有来了,这里坐吧!大嫂们坐飞机吗?好啊,俯览古城全貌,领略无限风光……”
说着,沏了一壶茶水,端上瓜子儿一碟。我让她们坐下了说:
“三位大嫂来了,三位大哥怎么没有来呢?”
“原说要来的,临时又变了卦。”魏嫂说,“去年冬天,他们三个做伴儿到山西卖花生,坐了一次火车,今天就说:‘坐过火车的不坐飞机了,没有坐过火车的坐飞机去吧。’——三个土蛋,舍不得花钱!”
说完,又哈哈地笑了。
“奶奶,我吃甘蔗!”一个戴皮帽的男孩子说。
魏嫂掏出一块钱,给了男孩子。
“奶奶,我吃冰糖葫芦!”一个扎小辫子的女孩喊叫。
路嫂掏出一块钱,给了女孩子。
两个孩子拿着钱,一蹦三跳地跑出去了。
茶客多起来了,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茶馆里既热闹又暖和。三位大嫂嗑着瓜子儿,喝着茶水,谈天说地十分快乐。可是,当我问到村里的情况,路嫂突然拍了一个响亮的巴掌,说:
“完了!”
“什么完了?”我一惊。
魏嫂和路嫂,一唱一和地说:
“地早分了!”
“牲口早卖了!”
“好好儿一个集体,完了!”
魏嫂说着又拍了一个巴掌。
“她们两个吃了饭净在一起发牢骚,迟早要当反革命。”黄嫂指着魏嫂和路嫂,笑模悠悠地说。
我在村里的时候,魏嫂、路嫂就爱发牢骚。她们“根正苗红”,胆子也大,敢在大街上叫唤“吃不饱”,埋怨“布票不能顶钱花”。黄嫂就不同了,别人发牢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从不答话。她时刻记着自己是个富裕中农,应该夹着尾巴。
“我不是发牢骚,我说的是实话!”魏嫂一气儿喝干一碗茶,诉苦似的对我说,“从前种地队长操心,如今种地自己着急!你就说那个电吧,能把人气哭,也能把人气笑。黑夜该你浇地了,它停了,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你刚刚钻了被窝儿……”
“它来了。”王掌柜趴着柜台,忽然插了一句。
“赶紧穿上衣裳,往地里跑吧,你刚刚跑到地里……”
“它又停了。”王掌柜给我们续着水,笑眯眯地说,“这位大嫂讲的是实情,不是反革命。”
魏嫂好像遇见了知己,望着王掌柜说:
“这位大哥,也是乡下人?”
“城东的。”王掌柜眯着一双小眼睛笑着,谦虚地说,“去年春天,在各级领导的关怀下,在这里租了一块地皮,开了个小茶馆,个体户。”
“生意发财?”
“凑合。”
“好啊,你不用着急了!”魏嫂撇下王掌柜,指着自己的头发对我说,“你看看,你在村里时,我墨黑的头发,如今呢,头发都给急白了!”
“娘,二十年了,你不着急头发也该白了。”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媳妇,用手背掩着嘴角笑了说。
这个媳妇很腼腆,很俊俏。我看了她好大一阵,才说:
“你是……”
“我是燕巧。”她笑了。
“我是她婆婆!”魏嫂也笑了,骄傲地说。
燕巧不是大队林果技术员吗?我在村里时,经常在果园里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施肥,浇水,除虫,剪枝,嘴里总是哼着歌儿……
“奶奶,飞机下来了!”一片隆隆的声音,两个孩子跑回来了,兴奋地指着飞机场说。
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挟着巨风,正在机场上滑翔降落。三位大嫂伸长脖子从窗子里望着那个闪闪发亮的庞然大物,惊奇地说:
“噢,这就是飞机!”
“三个翅膀,看清了么?”
“看清了。”魏嫂担心地说,“飞到天上停了电,可怎么着?”
两个孩子不怕停电,嚷着要坐飞机。我告诉他们等下一班再坐,他们就又跑出去了。
飞机又起飞了。三位大嫂望着窗外,继续讨论飞机到了天上会不会停电,我关心着梦庄的果园:
“燕巧现在还当技术员吗?”
“果园早就被人承包了,她到哪里当技术员?”一个半天没有说话,脸色黑黑下巴尖尖的媳妇说。
我望着这个媳妇,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黄嫂告诉我,这是路嫂的儿媳妇,李庄的娘家,名叫兰娥。
“现在,果园的收成如何?”我问兰娥。
“不晓得!”兰娥看了燕巧一眼,忿忿地说。
提起果园,燕巧也变了脸色。她说承包果园的时候,只定经济指标,不定施肥指标、病虫防治指标和果树生长指标。结果,承包者只求高产,不肯投资,不少果树已经得了腐烂病……
我放下茶碗,也忿忿然了:
“村干部不管么?”
“村干部?”兰娥冷笑着说,“有人说村干部入着股,村干部说没入股,谁晓得到底入股没入股?”
“乡政府也不管么?”
“乡政府?”魏嫂哈哈笑了,“乡政府那么忙,哪顾上管这等事?”
“他们忙着干什么?”
“路嫂,你说吧!”
“魏嫂,你说吧!”
结果谁也没有说。
“那么,燕巧现在干什么呢?”
“立着!”兰娥嘴快。
“立着?”我没听懂。
“立着!”路嫂向我解释说,“你到村里看看去,从村南口到村北口,天天立着一堆人,东看老鸹西看燕儿。那么一点土地,搁不住种,不立着干什么?”
我明白了。去年春天,在下乡扶贫动员大会上,县长反复地讲,在我们这个地区,下乡扶贫的主要任务是解决农村剩余劳力的问题,我想指的就是农民“立着”的问题了。
“县里派了不少干部下乡扶贫,咱村有人去了么?”
“有人去了。”燕巧说,“去了一个老孙,一个小吴,他们说:‘要想富,上项目。’我找他们要项目,他们让我卖烧饼。”
“我找他们要项目,他们也让卖烧饼!”兰娥说。
“你听听,你听听。”魏嫂又被气笑了,高声大嗓地说,“都鸡巴卖烧饼,谁鸡巴吃烧饼!”
“反革命。”黄嫂指着魏嫂,咕咕地笑了。
满屋茶客都笑了,我也笑了:
“这么说,你们属于没有脱贫的户了?”
“我们脱不了贫!”路嫂冷着脸儿说,“一等人去承包,二等人做买卖,我们是三等人!”
“三等人一样坐飞机!”魏嫂突然站起来,虎视眈眈地说,“路嫂,别把咱们看得太低气了,卖半布袋花生,卖几把子辣椒秧茄子秧,谁敢不叫咱们上飞机?”
“别说了,飞机下来了!”黄嫂也站起来,指着窗外说。
一片隆隆的声音,两个孩子又跑回来了。我付了茶钱,正要领她们走,王掌柜忽然瞅定路嫂说:
“这位大嫂,你说我是几等人?”
“你是二等人。”路嫂说。
王掌柜摇摇头,苦眉苦眼地笑了笑说:
“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也说几句吧。刚才,就在你们发牢骚的时候,物价局来了一位同志,买了我五袋橘子粉,我不要钱,人家非给不可。推让了半天,我才收了钱。一袋橘子粉进价一块九毛八分钱,五袋橘子粉,你们猜给了多少钱?五块钱。我还得说:‘哎呀,同志,你真廉洁呀,哈哈哈!’——你们说我是几等人?”
三位大嫂都笑了,一齐指着王掌柜说:
“咱们发牢骚,他也发牢骚,真是没想到。”
外面阳光好灿烂,一架银白色的飞机,真实地落在她们眼前。我领她们朝那里走着,忽然想起一句话,还没有问清楚:
“魏嫂,你们告诉我,乡政府到底忙着干什么?”
“催粮催款!”魏嫂说。
“刮宫引产!”路嫂说。
黄嫂不怕当反革命了,也说:
“卖书卖报,推销耗子药!”
她们朝我笑了笑,大姑娘上轿似的,上了飞机。
飞机开动了,在一片浩大的隆隆的声音里,挟着巨风向前冲去。
隆隆的声音变弱了。
飞机变小了。
她们满腹牢骚飞到天上去了。
(梦庄记事之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