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庄待了十年,只见过结婚的,没见过离婚的。梦庄的老人们自豪地对我说:
“离婚?自从盘古开天地,梦庄没有这个例!”
这不是大话,是真的。
梦庄的男人们没有闹离婚的。媳妇不好,打、骂、拧、掐,都可以,但是决不离婚。即使媳妇做了那伤风败俗的事,也不离婚。“离婚?那是我花钱娶的!”他们说。
梦庄的女人们也没有闹离婚的。她们受了丈夫的气,不用人劝,自己就能劝导自己:“唉,他还年轻哩,老了就好了。”她们受了婆婆的气,也不用人劝,自己也能劝导自己:“唉,婆婆能跟几天哩,婆婆死了就好了。”她们能忍,也能熬。
可是,就在我离开梦庄的前一年,梦庄却发生了一个离婚案件,那便是路老白夫妇。——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事。
路老白那年二十八岁,农历五月结的婚。新媳妇叫乔姐,和他同岁,小何庄的老闺女。虽是老闺女,人样儿并不老,白生生、笑盈盈,干活很麻利。老白做梦也没想到,他能娶这么一个媳妇。结婚前,他下了半月的工夫,天天蹲在村口上,看那些十八九岁姑娘们的打扮装束。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什么衣服,就给乔姐买什么衣服;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什么鞋袜,就给乔姐买什么鞋袜。结婚后,更是知冷知热,傻亲傻亲。夫妻同桌吃饭,总是蒸两样儿干粮:一样儿山药面的,一样儿玉米面的。乔姐爱吃豆腐,老白就用麦子换了一些黄豆,卖豆腐的梆子一响,他就挖上一碗黄豆,赶紧去换豆腐。吃饭时,你从他家门口路过,常常听到这样的对话:
“你吃吧,你吃吧,你吃吧!”
“你吃吧,你吃吧,你吃吧!”
夫妻相亲相爱,但也潜伏着矛盾。据传,结婚的五天头上,他们的矛盾就显露出来了。
那天早晨,乔姐洗过脸,梳好头,对老白说:
“喂,咱们进趟城吧?”
“进城干什么?”
老白一愣。他长这么大,从没进过城,也没想到要进城。乔姐说:
“照个相去。”
“不照不照。”老白急说,“照相吸血,伤身体。”
“没有的事。”乔姐换了一身新衣裳,兴致很高,“照相怎么会吸血呢?不吸血,不伤身体。”
“照去?”
“照去。”
“怎么照?”
“肩膀儿挨着肩膀儿照。”
“唉——”老白摇摇头,咧着嘴笑了,“天天挨着睡觉哩,照什么相?算了。”
相没照成,乔姐很不高兴。经人指点,老白知道自己错了,便天天给她换豆腐吃。
到了六月,矛盾有了发展。一天中午,乔姐收工回去,对老白说:
“喂,大队买了电视啦。”
“什么叫电视?”老白问。
“一个小匣子,北京唱戏能看见。”
“那叫千里眼。”
“不,叫电视。”
“叫千里眼。”
“叫电视,不信你去打听打听。”
老白一打听,果然叫电视。
村里有了电视,乔姐在家待不住了,每天晚上去看。开始,老白和她做伴儿看。可是看不多久,老白就打哈欠、流眼泪,不看了。
老白不看了,她自己看。可是看不多久,老白便来找她,找不到,便叫:“乔——姐——回家睡觉!”惹得满院子人哄哄地笑。
乔姐扎着头,只好跟他回去。
一次两次,三次五次,乔姐顺从了他。到后来,乔姐开始反抗了,他一叫,她便说:“不回去!讨厌!”满院子人又是一阵哄笑。
乔姐不回去,老白也不回去。他站在大队门口,过一会儿叫一声,过一会儿叫一声,叫魂儿似的:
“乔——姐——回家睡觉!”
“乔——姐——回家睡觉!”
老白的做法,乡亲们实在看不下去了。让我去劝劝他。一天黑夜,我来到他的家里,他正蹲在猪圈沿上生闷气。
“老白哥,大嫂哩?”我问。
“那不是。”他朝房上一指。
我抬头一看,房上坐着几个妇女,一边乘凉,一边谈笑。
“天天这样,天天这样!”老白黑着脸说,“不看电视,就闲扯。什么沙奶奶、李奶奶,什么西哈努克来了,西哈努克走了。你说,放着觉不睡,扯这些干什么?”
我说,这不能生气。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都有自己的兴趣。
他说,她有她的兴趣,我有我的兴趣!
我说,你得学会做丈夫,学会爱。
他说,爱不爱,你问她。结婚不到两个月,我叫她吃了多少豆腐?
他越说越气,仰起头粗声问:
“乔姐,你下来不下来?”
“不下去,凉快哩。”乔姐在房上说。
几个妇女见势不好,都劝乔姐:
“睡觉吧,明儿再歇。”
“我不想睡觉。”乔姐故意地说,“我歇到明儿早起了。”
老白急了,顺手拿了一个头,要上房。我问他干什么,他说:
“我刨房顶子呀!”
我赶忙拦住他,劝了几句,走了。
到了七月,他们的矛盾终于尖锐化了,明朗化了。
上旬,乔姐住了几天娘家,回来一看,老白摔了七八个饭碗!
中旬,乔姐的妹妹结婚,她又住了几天娘家。回来一看,老白砸了一口铁锅!
下旬,开始吵架了。吵架常常是在夜里,谁也不知为什么。一天黑夜,几个小子(也有我)潜伏到他的院里去偷听。等到半夜,终于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急,但是噪音很低,吵什么,听不清。一会儿,屋里灯亮了,窗纸上映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特写镜头:老白左右开弓,呱唧、呱唧、呱唧,自己打着自己耳光,急怪怪地嚷叫着:
“娶媳妇为嘛?”
“娶媳妇为嘛?”
“娶媳妇为嘛?”
乔姐也嚷起来,嗓音也很尖锐:
“寻男人为嘛?”
“寻男人为嘛?”
“寻男人为嘛?”
他们到底为什么吵架,一直没有听清楚。
早晨,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打得很凶,抓脸,揪头发。
乡亲们听说了,都来劝解,但是谁也劝不下。
他们就像疯了一样,跳着脚,拍着胯,一人咬住一句话:
“娶媳妇为嘛?”
“寻男人为嘛?”
“娶媳妇为嘛?”
“寻男人为嘛?”
正吵得凶,支书来了:
“老白,你少说一句!”
支书不仅是支书,辈儿也大,他们该叫“爷爷”。
老白不吵了。
乔姐也不吵了。
支书撅着八字胡,一人看了他们一眼,十分严肃地说:
“不像话,太不像话!全国人民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你们打架!老白,你说吧,你们还过不过?要不过了,离婚,我给你们办手续!”
一听离婚,老白软了:
“我,我没说离婚。”
“你不离,我离!”乔姐脸色苍白,大声说。
支书一惊,似乎也软了:
“你离?”
“我离!”
“老白叫你吃得玍古?”
“不玍古。”
“老白叫你穿得玍古?”
“不玍古。”
“这不得啦。”支书说,“吃得穿得不玍古,离什么婚呀?”
乔姐正想说什么,支书叫:
“老白!”
“听着哩。”
“你也不是好东西!”
“我是不是好东西。”
“往后还打媳妇不?”
“不打啦。”
“一会儿对着毛主席像,表个决心。”
“行,表个决心。”
梆、梆、梆,听见街上梆子响,支书赶紧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得啦得啦,做饭吧。老白,换豆腐去。”
那天,老白换了很多豆腐。
乔姐没有吃饭,找到大队要离婚。
大队征求老白的意见,老白坚决不离婚。
于是大队给他们办了个学习班,让他们“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乔姐不找大队了,直接找到公社里。公社秘书了解一点他们的情况,竟然也是那几句话:
“老白叫你吃得玍古?”
“不玍古。”
“老白叫你穿得玍古?”
“不玍古。”
“吃得穿得不玍古,离什么婚呀?”
“跟着他不自由。”
“怎么不自由?”
“看个电视也不叫。”
“那是对你有感情。”
“晚上歇凉儿也不叫。”
“那也是对你有感情。”
“我住了几天娘家,他就砸锅、摔碗。”
秘书忍不住,哈哈笑了:
“那更是对你有感情啦。”
“有感情,你跟他过去吧!”
乔姐走了。
乔姐谁也不找了。
乔姐夹了个小包袱,一去不回头。
乔姐的行动,引起了梦庄老人们的反感。他们拄着拐棍儿,站在街上骂了好几天:刁妇,野种,看你到哪儿吃豆腐去!
乔姐的行动,在梦庄的妇女中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据说,到今天,她们在和丈夫吵嘴的时候,还常常使用乔姐那句话:
“寻男人为嘛?”
“寻男人为嘛?”
“寻男人为嘛?”
男人们听了,都有点儿害怕。
(梦庄记事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