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磕巴躺在ICU的病床上,头发全部掉光了,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肝腹水的却出奇的大。他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艰难地呼吸着。睁眼看见钟鱼和土肥坐在病床边,吃力地笑笑说:
“提前送我来了,老同学……也好,我这肝昏迷说不定啥时睡过去了,醒不了了,想说的话也没法说。”
“别这么说,老范,安心养病。”钟鱼和土肥急忙安慰道。
“我知道命不长了,只想早点走。”范磕巴挪动一下身体,“活着太遭罪了,就剩下一个疼,你们帮我求求医生,给我来一针,不是有什么安乐死嘛。”
钟鱼和土肥怅然叹气。
“不知啥时把老天爷得罪了,赐我一肝癌,哪怕是心脏病呢,脑溢血呢,突发的,死的也痛快……”
“老范,别胡思乱想了。”钟鱼打断他,“多活一天是一天,活着就好,啊。”
“算了,早点到头吧。”范磕巴面容痛苦道,“……这两天我一直琢磨这辈子是咋活的,我记得上学那会儿咱班黑板报上有句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我现在脑子坏了,就想不起是谁说的了。”
“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钟鱼和土肥一起回答他。
“哦,对,是他。”范磕巴笑着点头。
三个白首老人齐声朗读起来——“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而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唉……”范磕巴喟然叹息,“想想我这辈子碌碌而为,虚度年华,算是白活了,没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没做出什么贡献,连一儿半女也没留下,窝囊了一辈子,活得像只蚂蚁。”
“至少你给我们带来了欢乐,许多的回忆,风风雨雨几十年一路走来,有你这样一个老友陪伴我们很幸运,我们的生命故事里有你,你的那部分是任何人不能取代的,真的。”钟鱼动情地说。
“就是,老范一甩鞭子的劲头,‘驾……驾驾’,我现在还记得,别人一声吆喝,你三声。”土肥插话道。忽而惊奇,“咦,老范今天不磕巴了嘿!”
钟鱼也蓦然发现,“真的哈,老范嘴皮子利索了。”
范磕巴自己诧异了片刻,咧嘴一笑,“老天爷待我不薄,临死还利索一回。”
钟鱼和土肥一起陪着他嘿嘿嘿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钟鱼老泪纵横地握着范磕巴的手说:“老范呐,你先走一步,在下面等我们几年,我们随后就到,咱们还一块儿……”
“是啊,都在火葬场门口排着队呢,快了。”土肥说。
“好。”范磕巴虚弱地点头,忽然又摇头,“我不等你们,早死早托生,下辈子重新做人,顶天立地活一回……你们阳寿长着呢,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钟鱼攥紧范磕巴的手,“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土肥握住范磕巴的另一只手,“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范磕巴攥着两人的手,用力点头,“来生还做兄弟!”
三个老人信誓旦旦地执手相望,沧桑而笑。
走出医院,土肥扶着钟鱼的肩膀说:“不行了,老鱼,我这腿软得走不动道,歇会儿。”
钟鱼和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土肥摸出香烟递给钟鱼一支,自己点燃一支,深吸一口忧虑道:
“老范也就是三五天的事了。”
“早点走吧,少遭罪。”钟鱼叹息道。
“我也快了。”土肥凄然一笑。
“你小子想点好事行不?”
“我自己知道。”土肥弹弹烟灰,“自从在火佬寨被疯牛撞了一回,身体里就留下了内伤,胸腔常隐隐作痛,这两年愈发严重了,咯血。”
钟鱼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尔后剧烈地咳嗽一阵,喘息道:“都快了。”
“老鱼,我拜托你一件事。”
“说。”
“假如我先走了,你把我的骨灰带回火佬寨去,和肖巧葬在一起,路费我都准备好了。”
钟鱼鼻子一酸,大口吸了几口烟,“我不给你当孝子贤孙,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土肥黯然一笑,“老婆跟我两条心,靠不住。儿子早不认我了,仇人一样,没谁能指望了。”
“你******别寻死觅活了,好好给我活着,给我活着!有病医病,需要钱从我这儿拿。”钟鱼悲愤道,“没剩几个人了,将来连个喝酒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是这心里……这心里,孤独。”
土肥丢掉烟蒂,扶着钟鱼的肩膀站起来,伸出手来,“走吧,老钟头,咱老哥俩一路回家,趁还迈得动步,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钟鱼依旧每天一早背着鱼竿走出家门,然后寄放在停车场斜对面的便利店,再取出昨晚寄放的擦鞋行头,开始一天擦鞋匠的生涯。晚上七点半,花白辫子、鼻涕孩儿妈、罗锅、网秃,各自收摊回家。钟鱼则起身去便利店要一口开水,花五角钱买一只面包,回来继续守一个小时,能多挣个十块八块的。没人了,便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看着城市霓虹闪烁的夜景,怅然若失。
一年后,钟鱼把一万块钱交到春萍手上,“给闺女们寄去。”
春萍愕然地看着钟鱼,“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去在砖厂打工的时候,工钱截留了点,加上这一年和几个老友边钓鱼边打点小牌,赢了点,还有开酒店时欠账的客人,像潘老四、刘猴子现在手头宽裕了,还了点,凑够了一万。”
“你这个老东西,背着我还藏私房钱呐。”春萍欣喜地接过来,又问,“寄这么多钱给欢欢笑笑干嘛使?”
“现在的大学生不都流行玩电脑嘛,什么笔记本电脑。别人都有,也别委屈了咱孩子,我打听过了,5000块钱就能买一台,给她俩一人买一台。”
“老东西,心够细的。”春萍边点钱边说,“刚巧她们昨天来电话还说这事呢,我正愁呢,这下妥了,全解决了。”
“我一直惦记着呢。”钟鱼疲惫地一笑,“开饭吧,饿了……拿杯子来,今天我得喝二两。”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
五个擦鞋匠,四个先后离开了。花白辫子的男人死了,她改嫁一个大自己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给大伙一人抓了一把喜糖,走了。鼻涕孩儿妈丈夫的建筑队要去下一座城市继续盖楼,她也要随之开始新的漂泊。罗锅终于结婚了,和他的侏儒症老婆摆了一个卖油条豆浆的早点摊,算是苦尽甘来。网秃突然消失,不知所踪,生死不明。又有擦鞋匠陆陆续续地入伙,又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来来往往,只有钟鱼一直坚守着。
城市化改造进程******一样大步跨越,拆迁随之隆隆而来。老街棬子树街也即将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高楼。经过不满、闹事、挂横幅、集体上访、拆迁办断水断电、不明人员威胁、讨价还价等系列程序,最终敲定了补偿方案。钟鱼和春萍两套房子,可以获赔一套150平的跃层,两人夜不成寐地商量了几晚上,最终决定放弃,只要一套75平的两居室。一来房子大,装修家具要去一大笔费用,人少显得空,还不好搞卫生;二来欢欢笑笑准备考研读博,还有出国深造的想法,需要很多钱。有了三十万的赔偿款,心里踏实。
“让孩子们继续发展吧,世界将来是她们的,咱老两口有个窝就成,是吧。”钟鱼摩挲着春萍的白发说。
“嗯。”春萍枕在钟鱼的臂弯里点头。
“干洗店盘出去吧,你也拿社保了,不缺钱花,岁数大了,享享清福。”
“嗯。”
“别亏待了孟姐,帮咱们这么多年,老范又不在了,一个人不易。”
“放心吧,我和孟姐处得像亲姐妹一样,转让干洗店的钱,一人一半。”
“咱们的好日子开始了,老伴儿。”钟鱼高兴地说。
春节前,钟鱼和春萍搬进了新房,手气不错,抽签抽到了一楼,免去了爬楼之苦。三十万赔偿款则原封不动地存进银行。
钟鱼站在新房里举目四望,欣慰地说:“住楼房太方便了。”
“哪儿方便?”春萍问。
“上厕所。”
收拾杂物的时候,钟鱼翻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小学三年级“六一”那天的集体合影。钟鱼看到了自己,一个大脑袋孱弱的孩子,站在二排中间,左边是系着大红领巾的小蚂蚁,右边是咧嘴傻笑的范磕巴,还有勾肩搭背的魏援朝、牛端午,穿吊带裤梳分头的小丑,闭着眼睛的土肥,意气风发的罗夏萍,大辫子肖巧,俏皮吐舌头的刘丽,高傲仰脸的陈冬花,李战斗、姜金锁、柳大雁、赵腊梅,潘老师……钟鱼的手指一个个地抚摩过去,这些人里有十多个已经不在了,有些人即使在,也永远不能再见面了,钟鱼独自怅惘了一回。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陈雨燕的笑脸上,抿嘴一笑的洋娃娃陈雨燕。钟鱼凝视了好半天,然后找出纸笔,伏在桌上,提笔写下:
“雨燕,你好。”
接下来却不知写什么,心中的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讲起。钟鱼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呆呆地静坐。整整一支烟吸完后,才继续写道——
“一别二十五年,不知你现在可好?不勒龙好吧?念朝、小龙都长大了吧?火佬寨变样了吗?很想念你们。
我还好,只是老了,头发全白了,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说话漏风,毕竟五十七岁的人了,哦,你跟我同龄,今年也五十七,身体肯定硬朗吧?火佬寨的山水最养人。
刚才翻到小学时的集体照,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的男孩女孩变成了老头老太太。范磕巴、冬花、金锁、大雁、潘老师都走了,有金中风瘫在床上,刘丽出国后杳无音信,剩下的同学还好……嗨,说这些干什么,堵心。说点高兴的,我两个女儿上大学了,大四,学习很好,有出息,很争气,我很高兴。我们这代人的故事快到头了,该他们上场了。我们也搬新家了,棬子树街全拆了,现在住的是楼房,楼前有花花草草,有凉亭假山,吃过饭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我很高兴。
唉,人老了,念旧,想跟老伙伴说说话,不知这封信你收的到不,送信的还是小依布吗?我搬新家了,地址全变了,怕今后再联系不上,我把新地址和电话写给你,如果收到了,就联系我,说说话”……
钟鱼把信纸仔细折好,装进信封,到邮局挂号寄出。
一个星期后,放寒假的欢欢笑笑相约同一天回到家,放下箱包,兴奋的欢欢奔上前把春萍抱起来旋转了一圈——“老妈,我们回来咯!”
笑笑如法炮制,接着把春萍抱起来又旋转一圈——“想死我们了,妈咪!”
春萍脚不沾地地转了两圈,头晕目眩,惊慌地喊:“快放妈下来,疯丫头。”
春萍站回地上,手捂着胸口,“疯丫头……让妈好好看看。”
欢欢笑笑出落得亭亭玉立,个头比她高出一大截;一样的白色小冬靴,深蓝牛仔裤,银灰色高腰羽绒服,带有毛茸茸小球的米色针织帽,披肩长发,显得青春活力,时尚靓丽。
春萍握着姐妹俩的手欣慰地说:“姑娘们长大了,越来越漂亮……现在还喜欢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打扮?”
“那当然,回头率老高了。”姐妹俩嘻嘻笑道。
春萍啧啧叹息:“小时候成天粘在妈屁股后头,甩都甩不掉,现在可好,一年就见两次面,妈呀掰着指头盼日子呢。”
“我们这不是回来了嘛,还给你和老爸买了好多东西呢。”
欢欢笑笑打开皮箱,取出衣裤、鞋子、帽子、营养品,堆了个满谷满坑。欢欢把一条水红的围脖围在春萍脖子上,退后两步欣赏着。
“嗯,老妈年轻了十岁。”
“太艳了,像个老妖精。”春萍局促道。
“诶,妈,这可是今年流行色,兔绒的,暖和着呢。”
“这孩子,净乱花钱。”春萍幸福地埋怨道,“以后你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好,妈跟着养养眼,我一个老太婆子不讲究。”
“妈,这你就不懂了,越老越打扮,老来俏嘛。”欢欢笑嘻嘻地说,“我还给您买了嫩肤霜呢。”
笑笑捧着一大包东西走过来,“我给爸买了百部茶,止咳祛痰的……老爸呢?”
“又和老伙计们钓鱼去了,人家现在是老渔翁。”春萍戏谑道。
“老爸太不像话了,独自去逍遥。”欢欢坐进沙发里,举目四望,“妈,新房不错,紧凑简约。”
“采光也好,你和老爸可以依偎在飘窗前看夕阳红咯。”笑笑调皮地笑道。
“这孩子,拿老头老太太逗闷子。”春萍嗔笑道,“姑娘们,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们做。”
“别忙活了,妈,晚上出去吃,乔迁新禧,得庆贺庆贺。”欢欢说,“就到以前咱家的酒店,想吃海鲜了;虾仁炒鲜奶,芦笋蛤蜊,咸鱼卷子。”
“我也想了,海鲜蒸饺,炒梭子蟹,清汤鱼丸。”笑笑流着口水附和道。
“好,下馆子!”春萍痛快地说。
晚上,母女三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酒店门口下了出租车。欢欢笑笑一左一右挽着母亲的胳膊走进去,落座在圆桌前。大厅里富丽堂皇,宾朋满座。故地重游,感慨良多。
春萍鼻子一酸道:“如果咱家不破产,原本你们的日子可以过得更好的,你们的父亲也不必那样劳累……都怨我。”
“妈,您别这么说。”欢欢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我和妹妹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委屈,您和爸爸像老鹰呵护雏鹰一样呵护着我们,张开翅膀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感恩。幸福不在于房子有多大,而是房子里的笑声有多少,就像爸爸常说的,心之所安,矮瓦斗室也是人间天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这是最珍贵的财富,多少钱都买不到。”
“对呀,假如我们一直在蜜罐里泡大的,坐享其成,不思进取,花天酒地,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绩,荒废的是整个人生。”笑笑附和道,“老爸常说,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钱财乃身外之物,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是别人抢不走的,一是藏在心中的梦想,二是读进大脑里的书。你看我们的同学姚小懒,从前多风光,如今父亲被撤职了,没有权势的依仗,又无一技之长,只能到餐馆给人端盘子,一见面就是哭。”
“老爸常说,老爸常说,看来老爸是你们的精神导师哈。”春萍呵呵笑道。
“那当然,老爸的教诲一句定万句。”欢欢笑道,“妈,您现在应该高兴才对;咱家乔迁新居了吧,经济也宽裕了,你和爸爸可以安心养老了。还有,我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入了党,又当选了学生会主席……”
“诶,我也是全额奖学金哦,校报主编。”笑笑急忙插话,“本小姐的一篇论文还被一家IT企业看中了,作为他们未来发展的指导纲要。”
“喜事,都是喜事,喜事一箩筐,咱们家苦尽甘来了。”春萍高兴地举起酒杯,“今天一醉方休!”
“就像老爸说的,谁的人生都必须饮尽两杯水,一杯甜的,一杯苦的,先喝了苦的,剩下的都是甜了。”姐妹俩异口同声道,“干杯!”
一个小时后,娘仨儿走出酒店,醉意朦胧,不想打车,夜风中散着步走回去。春萍拎了拎手上的食盒,“老头子没口福,只能吃剩的了。”
“爸爸天天这么晚回家?”欢欢问。
“就是,玩疯了一天。”
“干嘛不给老爸买个手机,有事好找他?”笑笑问。
“他不舍得,怕费钱,他讲话了,说几句话就要一双擦鞋钱,不值当,你瞧这比喻。”
娘仨儿说笑着走到停车场,春萍忽然停下脚步,“那个人咋那么像你们的爸爸?”
“哪个人?”姐妹俩问。
“擦皮鞋的那个。”春萍伸手一指。
路灯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擦鞋匠,佝偻着身体,卖力地给坐在靠椅上担着二郎腿的客人擦皮鞋,孤单的背影显得卑微又疲惫。完毕后,又像奴仆一样悉心地将客人的裤脚放下来。客人起身垛垛脚,摸出两元钱往下一丢,走了。
“您慢走。”老擦鞋匠恭敬地送客。
春萍、欢欢、笑笑都听出来了,是钟鱼。
钟鱼剧烈地咳嗽着,从地上捡起两元钱,仔细地折好,揣进上衣口袋。接着从裤包里摸索出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窸窸窣窣地解开,里面是半个干面包,旋开糖水菠萝罐头瓶,咬一口面包,就一口开水,慢慢地吃着。
一个下巴上长着一颗硕大瘊子,瘊子上又长有长毛的男人醉醺醺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靠椅上,伸出脚,“老头,给我清理干净,多给你两块钱。”
鞋面上满是呕吐的秽物。钟鱼赶紧把面包和水收好,“好咧。”
他把毛瘊男的裤脚向上卷起,在鞋帮处插进护垫,用一块抹布揩那粘稠的秽物。
“快着点哈。”毛瘊男摸出手机大着舌头说话,“又他妈喝醉了,你在哪儿呢?海龙王洗浴中心,泰式呢?我一会儿就到……等等,我这边有点情况。”
毛瘊男诧异地放下电话,抬眼望去,面前站着一个戴红围脖的老年妇女和两个一模一样的漂亮姑娘,三个人泪水涟涟地看着老擦鞋匠,而他还浑然不觉,手不停辍地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