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他娘的瞎打听了。”红蝙蝠喝斥道,从口袋里摸出钱来,数出几张甩给钟鱼,“多给你七块,凑个整,给孩子买点吃的。”
“谢谢老板娘。”钟鱼把钱收好,又推心置腹道,“要个孩子吧,跟死鬼商量商量,抓紧办,一来呢享受天伦之乐,二来呢治治你的暴脾气,消消你的肝火,女人一旦做了母亲,便会充满母爱的光……”
“快滚吧!”红蝙蝠勃然大怒。
钟鱼立刻转身逃走。
实验外国语学校的电动大门徐徐打开。欢欢笑笑背着书包雀跃地奔过来——
“老爸!老爸!”
钟鱼一左一右揽着姐妹俩,“走,闺女们,回家,你妈肯定做了一大桌子好饭菜。”
“不回家,我们先要吃哈根达斯。”欢欢说。
“什么达斯?”钟鱼问。
“冰激凌啊,老爸真老土。”笑笑说。
“好,吃,现在就走,上车。”
“骑自行车去呀?多丢份儿啊。”姐妹俩嘟着嘴说。
“打的,打的去。”钟鱼怜爱地拍拍她们的脑袋,“可老爸的自行车怎么办呐?”
“推学校车棚去,明天再来取。”欢欢说。
“你的破自行车不锁都丢不了,放心吧。”笑笑说。
落座明亮豪华的冷品店,钟鱼给欢欢笑笑点了两客“提拉米苏恋曲”,兜里只剩下回去的车票钱了,真是要感谢红蝙蝠,她的七块钱帮了大忙。
姐妹俩用精致的小匙爱惜地品尝着“恋曲”。欢欢得意地哼了一声,“姚小懒昨天还跟我吹牛呢,她一个人吃了个大杯的‘哈瓦那黄昏’,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吃的比她的还贵呢。”
“就是,芒果和薄荷味刺激味蕾,哪有提米拉苏那么幼滑。”笑笑附和道。
钟鱼胳肘趁在桌上笑问:“这是什么冰激凌啊,这么贵,咱们胡同口光明冰砖才两块钱一盒。”
“切!”姐妹俩一起嗤笑。欢欢道:“这可是美国货,冰激凌中的劳斯莱斯。你知道广告语怎么说吗?”
钟鱼摇头。
——“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姐妹俩异口同声。
“老爸落伍了,不知道这些新名词。”钟鱼呵呵笑道,“老爸爱欢欢笑笑,今后常请她们吃哈根达斯。”
“哦,老爸万岁!”姐妹俩欢呼。
钟鱼的眼睛盯着水晶杯中精美的冰激凌,笑问:“好吃吗?这个哈根达斯。”
“嗯,好吃。”欢欢抬头道,“老爸你也点一客吧,来个葡萄朗姆酒口味的。”
“老爸牙疼。”钟鱼摇头道,“也吃不惯这些甜兮兮的东西。”
“你尝尝。”笑笑挖了一小匙送到钟鱼嘴边。
“老爸不吃,你吃。”钟鱼推回去。
“只尝一点点。”笑笑执拗道。
钟鱼只好浅尝辄止,在嘴里细细品味。
“怎么样老爸?”
“嗯,好吃。”钟鱼不好意思地笑笑。
钟鱼拉着满满一车红砖俯首躬身地钻出窑口,忽然听到那头平房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红蝙蝠尖利的高八度音破口大骂。钟鱼很诧异,通常情况下,她应该站在砖垛上眼观六路叉腰大骂的。钟鱼走到砖场,一边下砖一边张望,激烈的争吵已升级成撕打和掀桌砸凳声。一个男人趔趄地逃出房门,整理着凌乱的衣服,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红蝙蝠也披头散发地冲出来,穷追不舍,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子,男人回头掐着她的脖子只一推,红蝙蝠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弄了个满身尘土。红蝙蝠哭嚎着爬起来,锲而不舍地追上去——
“你这个王八蛋,在外面包养骚狐狸,把家都掏空了,老娘和你拼了……”
男人回身又是一脚,把红蝙蝠再次踹回尘土里。红蝙蝠的哭嚎变成歇斯底里的喊叫,似乎只想要同归于尽。男人被她几次三番的纠缠弄得烦躁不堪,两手抓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抡,将红蝙蝠摔趴在地,紧接着下狠力踢了十几脚,红蝙蝠只有捂着肚子翻滚哀叫的份了。
男人坐上停在大门口的一辆小汽车,绝尘而去。红蝙蝠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尘土里绝望地哭天怆地,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张脸五花六道。砖厂的工人此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抱着膀子看戏一样欣赏这一幕,很高兴很解气。钟鱼站了半天,见无人上前帮忙,只得走过去,用力将红蝙蝠肥胖的身体从地上托起来——
“老板娘,回屋歇会儿吧。”
钟鱼架着一瘸一拐的红蝙蝠,艰难地向办公室走去。红蝙蝠已没了哭闹的力气,只剩下嘶哑的呜咽,一路上仍不停地诅咒:
“出门就撞车……让卡车把他碾成肉饼,脑浆迸裂……幽会骚狐狸……让他一口气没上来……死在肚皮上……他有心脏病……”
钟鱼把红蝙蝠搀扶进办公室,让她在沙发上躺下来。红蝙蝠衣衫凌乱地蜷缩着身体,伤伤心心地抽泣。
钟鱼尴尬地咳一声,“老板娘,我出去了。”
“等等,留下来陪我说说话。”红蝙蝠命令道。
“我,我得拉砖呐。”钟鱼为难道。
“我给你钱!你们这些男人每一个好东西。”红蝙蝠怨怼地抹泪。
“那好,我陪你说会儿话。”钟鱼瞄一眼墙上的挂钟,拉过一张小凳,像听课一样端正地坐在她对面。
红蝙蝠哧地擤出一把鼻涕甩在地上,重复道:“你们这些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也不全是吧。”钟鱼陪着笑脸,“比如我吧,虽然穷,但是……”
“你也不是好东西!”红蝙蝠斩钉截铁地说。
钟鱼恼怒地低下头。
“从前他穷得叮当乱响,我都不嫌弃,寻死觅活地嫁给他了,现在有钱了,他就变心了,在外面包养骚狐狸。”
“哦。这不好,有钱就养狐狸。”钟鱼评价道。
“成天花天酒地,没钱就伸手要,家都让他败光了,现在竟然偷存折了。”
“哦。这不好,没钱就偷存折。”钟鱼评价道。
“你说我拼死拼活为了啥?到头来一无所有。”红蝙蝠自怨自怜,“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不行离了吧。”钟鱼建议道。
“离婚光荣啊?好歹也是个家,我都奔五十岁的人了,黄脸婆一个,将来谁要我呀。”红蝙蝠无奈地叹气。
“你现在也没人要啊。”钟鱼脱口而出。
“放屁!”红蝙蝠怒骂。
“那只能凑合过了,你呢,脾气也改改,肝火别太旺。”钟鱼推心置腹道,“女人还是要温柔,才能留住男人的心,撒泼打滚只能让他的心越走越远。”
“他的心早不在我这儿了!被他娘的骚狐狸迷住了!”红蝙蝠唾星四溅,“你要我怎么忍?怎么凑合过?装他娘的看不见,让他们过逍遥日子啊!”
“你说你这个人,又没决心离,又不凑合过,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到底想干什么?”钟鱼愠怒道,“早跟你说过,姿态放低点,谁也不欠你的,凭什么把你当祖宗供起来?”钟鱼越说越气,“地球都围着你转,你是太阳啊!”
红蝙蝠霍地站起来,勃然大怒:“你他娘的又来教训我?滚出去拉砖去!”
“走就走,把账结了吧。”钟鱼抬头看看挂钟,“都快半个小时了。”
“什么钱?”
“陪你说话,宽心钱呗,事先说好的嘛。”钟鱼执着地索要。
红蝙蝠一拍桌子,“滚出去!肺都气炸了,还他娘的宽心钱!”
回到家,钟鱼边吃猪血边把这件趣事讲给春萍听,春萍清淡地一笑,“女人呐,首先要自爱,才能有人爱,不然苦了自己,苦了别人。”
“经典呐!老婆。”钟鱼抚掌道。
“说正事吧。”春萍叹气道,“今天欢欢笑笑的老师来电话了,问参不参加夏令营。”
“参加啊,见见世面。”钟鱼不假思索道。
“要交钱,两个孩子3000块,哪儿拿得出来。”春萍忧虑道。
钟鱼筷上夹着一块猪血,愣在半空,问道:“什么时候交?”
“放暑假,还有四十多天。”
“……我来想办法。”钟鱼把猪血放进嘴里。
“你就别拼命了……干脆这次不参加了,将来再说。”
“不行,一定要去,别人的孩子能去,我的孩子也要去。”钟鱼坚持道,“我妈临走的时候也嘱咐我,要好好把儿女抚养成人。”
“那先去一个,欢欢去,笑笑明年去。”
“都去,我能赚够这些钱……”钟鱼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俯着身子,咳得几乎窒息。
春萍赶紧拍打他的后背,又喂了他几口水,钟鱼这才缓过劲来,喘息着笑道:“咳两声没事儿,窑厂的工人都这样。”
春萍面对钟鱼坐下来,毅然道:“我决定了,明天店里就进一台滚筒洗衣机,增加水洗项目。”
“别了,萍子,太累了。”
“我们是夫妻,这个家我们一起扛。”春萍正色道。
砖厂的工人给钟鱼起了一个绰号:铁牛。因为他不知疲倦,有铁人王进喜的精神和牛的耐力;午睡的时间,他也要钻进砖窑,拉两车砖出来。钟鱼算过一笔账,他每天必须挣够七十块钱,四十多天才能存下3000块,而且还要保佑老天爷不下雨,烧窑正常。
红蝙蝠吃饱喝足,嘴上叼着牙签,手里端着真空杯到砖场转悠,看见钟鱼一个人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地卸车。她走过去嗤笑一声:
“啧啧,真他娘的开了眼了,没见过这么财迷的。”
“钱多又不咬手,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没什么不好。”钟鱼手不停辍地忙活,“你这是夸我呢。”
“你家谁瘫在床上,等药钱用啊,这么玩命?”
“别咒人,都好着呢……”钟鱼情急之下一阵剧烈地咳嗽,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喘息道,“暑假两个孩子参加夏令营,给她们攒路费。”
红蝙蝠见他咳成这样,立刻声明:“我可告诉你啊,厂里只管干活给钱,可不报医药费哈,累垮了是你自己的事。”
“放心,我不找你报医药费。”钟鱼揩把汗笑笑。
“你说你一个流臭汗挣饭钱的人,孩子吃饱穿暖有书念就成呗,还整个洋事,打肿脸充胖子嘛。”她责备地看钟鱼一眼,“……还差多少钱呐?”
“一共3000块,还有四十来天,差不多攒够了。”
“3000块?抢人呐!还是他娘的留洋!”红蝙蝠跳脚道。
钟鱼坐在卸空的板车上,打开茶缸盖,咕咚咕咚喝下几大口,徜徉道:“去北京呀,看天安门,爬长城,游故宫、游颐和园、香山、圆明园、还有北海……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吧……‘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就是那儿。”
“你这头老铁牛啊,为了孩子真豁出去了。”红蝙蝠叹息道,“她们长大可得好好孝顺你。”
“这是我的责任,应该的,不求她们报答,只希望她们将来有出息。”钟鱼一脸幸福道,“我这辈子是去不成了,孩子们替我去,回来跟我讲讲听听就很知足了。”
红蝙蝠啧啧摇头。从兜里摸出100块钱,递给钟鱼——“拿着。”
“干嘛?”钟鱼疑惑道。
“那天陪我说话,宽心钱。”
“今天结了?”钟鱼高兴地问。
“结了……还他娘的不想要啊?”红蝙蝠搡给他。
“要,谢谢老板娘。”钟鱼接过来就要往抹布一样的内裤里塞。
“得,得,刮着蛋!”红蝙蝠急忙制止,“先放我这儿,收工后来取,财迷相!”
钟鱼搔着头皮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红蝙蝠拧开真空杯盖,命令道:“把你茶缸拿过来。”
“我……我还有水。”
“让你拿就拿,废什么话!”
红蝙蝠把自己的杯里的水倒进钟鱼的茶缸里,告诉他:“这是罗汉果泡的水,止咳的。”
钟鱼两手恭敬地捧着茶缸点头致谢。
红蝙蝠“啪”扣上空杯子,背着手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悠着点哈,身体毁了,啥钱也别想了。真他娘的财迷!”
几天后,由于烧窑师傅的疏忽,延误了出窑时间,弄到很晚才收工,偏巧又是接欢欢笑笑回家的日子,钟鱼来不及冲洗换衣服,蹬上自行车便急匆匆往回赶。飞快地路过办公室门口时,红蝙蝠从里面追出来,大声问——
“喂!工钱不结了?”
“明天一块结!”钟鱼头也不回地说。
“嗬,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红蝙蝠扶着门框不可思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