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夏萍,不是结束,是开始。”叔杰鸿站起身,来回踱着步说,“十年****的一页已然翻过去了,四人帮受到历史的审批,党的思想、政治、组织路线全面纠左,拨乱反正,我们的国家正按照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既定方针迈上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的光明道路,这是一个欣欣向荣,万象更新的新时代,每一个人都应投身中华民族复兴的建设事业,贡献一份光和热,这是我们的担当的责任,为了祖国繁荣昌盛的前景,也为了我们幸福生活的明天,因为我们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他越说越激动,走到罗夏萍面前,动情道,“……我们被耽搁得太久了,但是我们仍然年轻,夏萍,前面的路上有更多、更美好的理想,而且一定会实现,让我们一起去奋斗。”
罗夏萍泪光闪闪,眼中的激情重新被点燃,然而须臾又黯淡下去,“杰鸿,你说得真好,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勤奋的人,一定会有所成就,可是我……”她摇摇头,故作轻松地一笑,岔开话题,“谢谢你这么远能来探望我,鼓励我,能够有你这样一位真诚的朋友,我很欣慰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你知道的。”叔杰鸿急切地说,“我本来早该来的,可是单位的事太忙,不过还好,终于找到你了……”他一把抓住罗夏萍的手,“今后的路我们一起走下去好吗,一路相伴,开始崭新的生……”
“别说了。”罗夏萍打断他,“这是不可能的!”
叔杰鸿怔怔地看着她,“你……不喜欢我?”
“当然不是,你是一个值得爱慕的人,可对我……是一种奢望。”罗夏萍的声音哽咽了:“现在我是一个与拐杖相伴的人,你没必要为我做出牺牲。”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衷心地祝愿你幸福。”
“这不是牺牲,也不是同情,更不是一时的冲动,是爱情。”叔杰鸿凝视着她的眼睛,“腿失去了不怕,只要心是滚烫的,你的,我的,两颗心靠在一起,就能融化坚冰,有战胜一切磨难的勇气,有希望和快乐,我需要你……”他再次紧紧攥住罗夏萍的手,“这一天我等待很久了,相信我好吗?”
罗夏萍的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流下来……
由于工作关系,叔杰鸿只待了三天,在三天的时间里,他每天都过来陪罗夏萍到处走走,看看她所熟悉的、生活了几十年的故乡景色,有道别的意味,因为三天后,她将随叔杰鸿踏上异乡之旅,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此时的五一公园在罗夏萍眼里充满春天的气息,阳光明媚,鲜花绽放,绿柳垂岸。罗夏萍坐在湖畔的石凳上,清风吹拂着头发,她面色红润,眼睛恢复了昔日的光彩。她仰起脸呼吸着怡神的空气,有感而发:
“我从来没觉得五一公园的风景会有这么美,可惜我要离开它了。”
叔杰鸿把一根剥好的香蕉递给她,笑道:“咱们的新家附近也有一个公园,有一个湖,天然湖。”
罗夏萍咬一口香蕉,若有所思地慢慢嚼着,忽然笑道:“想想真奇怪,我们一共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十年前,一次在十年后,而我竟要跟你走了,开始共同生活,太不真实了,像做梦一样……哎,你猜我想起什么了?”
“想什么?”叔杰鸿笑问。
“我想起《第二次握手》里的苏冠兰和丁洁琼,他们两次握手之间的整整间隔了二十八年。”
“是啊。可惜他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是一个爱情悲剧,就像书中引用的恩格斯语录,‘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的烈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
“我们最终走到了一起,比他们幸福,对吗?”
“当然,当然。”叔杰鸿连连颔首,笑道,“虽然结局不同,但我们与他们有相似之处,当年苏冠兰奋不顾身地跳江救了一个落水的姑娘丁洁琼,当年的你呢,慷慨解囊帮助一个抓不起药的穷小子叔杰鸿。”
罗夏萍转过头看着他说:“因为一次小小的善举,你就要报答她,照顾这个瘸姑娘一辈子,你是不是太傻了?”
“不傻,我很幸运。”叔杰鸿拉过她的手,“感谢上天,让我认识了你,茫茫人海中,不早不晚,让我遇见了你。”
罗夏萍羞赧地一笑,沉思片刻又道:“杰鸿,我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天,彼此都没有过深入的了解,是否……就像旧时的婚姻,进了洞房掀起盖头才看清对方的面目,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揣摩彼此的脾性,慢慢磨合。”
“当然不是了,傻丫头。”叔杰鸿笑道,“爱情呢,是个很珍贵很玄妙的东西,有些人即便朝夕相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默契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领会他或她的含义,却未必能酝酿出爱情,或是真正的爱情。有些人呢,即便一次短暂的邂逅,一个不经意的目光的交流,一次怦然心动,便会一见钟情,永志不忘。我认为,爱情一定需要一种感觉,浪漫和感动的。我说不太好,还是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什么?”
叔杰鸿推推眼镜,娓娓道来:“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出身豪门,家产丰厚,人又多才多艺,媒婆也快把她的家门槛踩烂了,但她一直不想结婚,因为她觉得还没见到她真正想嫁的那个男孩,直到有一天,她去一个庙会散心,于万千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不用多说什么,反正女孩觉得那个男人就是她苦苦等待的结果了。可惜,庙会太挤了,她无法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后来的两年里,女孩四处去寻找那个男人,但这人就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女孩每天都向佛祖祈祷,希望能再见到那个男人,她的诚心打动了佛祖,佛祖显灵了。佛祖说,你想再看到那个男人吗?女孩说,是的!我想再看他一眼!佛祖说,你要放弃你现在的一切,包括爱你的家人和幸福的生活。女孩说,我能放弃,佛祖说,你还必须修炼五百年道行,才能见他一面,你不后悔吗?女孩说,我不后悔。女孩变成了一块大石头,躺在荒郊野外,四百多年的风吹日晒,苦不堪言,但女孩觉得没什么,难受的是这四百多年都没看到一个人,看不见一点点希望,这让她都快崩溃了。最后一年,一个采石队来了,看中了她的巨大,把她凿成一块巨大的条石,运进了城里,他们正在建一座石桥,于是,女孩变成了石桥的护栏。就在石桥建成的第一天,女孩就看见了,那个她等了五百年的男人!他行色匆匆,像有什么急事,很快地从石桥的正中走过去了,当然,他不会发觉有一块石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男人又一次消失了,再次出现的是佛祖。佛祖问,你满意了吗?女孩说,不!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桥的护栏?如果我被铺在桥的正中,我就能碰到他了,我就能摸他一下!佛祖说,你想摸他一下?那你还得修炼五百年!女孩说,我愿意。佛祖说,你吃了这么多苦,不后悔?女孩说,不后悔!女孩变成了一棵大树,立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官道上,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经过,女孩每天都在近处观望,但这更难受,因为无数次满怀希望地看见一个人走来,又无数次希望破灭。不是有前五百年的修炼,相信女孩早就崩溃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女孩的心逐渐平静了,她知道,不到最后一天,他是不会出现的。又是一个五百年啊!最后一天,女孩知道他会来了,但她的心中竟然不再激动。来了!他来了!他还是穿着他最喜欢的白色长衫,脸还是那么俊美,女孩痴痴地望着他。这一次,他没有急匆匆地走过,因为,天太热了。他注意到路旁有一棵大树,那浓密的树荫很诱人,休息一下吧,他这样想。他走到大树脚下,靠着树根,微微的闭上了双眼,他睡着了。女孩摸到他了!他就靠在她的身边!但是,她无法告诉他,这千年的相思。她只有尽力把树荫聚集起来,为他挡住毒辣的阳光。千年的柔情啊!男人只是小睡了一刻,因为他还有事要办,他站起身来,拍拍长衫上的灰尘,在动身的前一刻,他回头看了看这棵大树,又微微地抚摸了一下树干,大概是为了感谢大树为他带来清凉吧。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在他消失在她视线的那一刻,佛祖又出现了。佛祖问,你是不是还想做他的妻子?那你还得修炼。女孩平静地打断了佛祖的话,我是很想,但是不必了。佛祖奇怪道,哦?女孩说,这样已经很好了,爱他,并不一定要做他的妻子。佛祖颔首,哦!女孩问,他现在的妻子也像我这样受过苦吗?佛祖微微地点头。女孩微微一笑,我也能做到的,但是不必了。就在这一刻,女孩发现佛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或者是说,佛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女孩诧异地问,佛祖也有心事?佛祖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说,因为这样很好,有个男孩可以少等一千年了,他为了能够看你一眼,已经修炼了两千年……”
这个故事很长,罗夏萍听得很着迷。叔杰鸿自嘲地笑笑:“这是一个杜撰的传说,宿命且唯心。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按说不该相信的,但不可否认,所谓的缘分的确存在,仿佛冥冥中上天的安排。比如你和我,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异乡里相遇相知,从此收藏了一份记忆和感动,历经十年的岁月,没有风化成化石,却愈加光泽耀眼,凝结成一颗水晶,上天知道我们的前缘今生,他给了我们足够多的考验,也会给我们足够多的幸福,他把这颗珍贵的水晶放在我们心间,化作永恒的欢乐。”
罗夏萍泪光闪闪,她把头靠在叔杰鸿的肩头,“谢谢你,杰鸿,你把最美好的情感给了我……”
叔杰鸿和罗夏萍的父母做了一次开诚布公的长谈,表达了要娶他们女儿的想法,并对夏萍的将来做好了安排;一是去图书馆做一名管理员,因为她爱好读书。二是去特教学校做一名教师,继续她的教育事业。由夏萍根据个人意愿选择。他向二位老人郑重承诺,全心全意地照顾夏萍一辈子,让她得到幸福和快乐,恳请二位老人应允他们的婚事。
罗木匠和大双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樱桃好吃树难栽,幸福不会从天降。他们保持了冷静的质疑。
“杰鸿啊。”大双表态了,“伯母知道你的心意,你各方面条件都好,这丫头跟了你我们也高兴,我们老了,总不能操心一辈子,她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好宿,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二萍如今这么个情况,你父母那边……”
叔杰鸿笑道:“您放心,我父母都是很开明的人,他们支持我的选择。”
“那就好。”大双点点头,接着担忧道,“二萍的腿毕竟没了,生活不便,嫁娶快当,日子长远,热乎劲一过,再后悔,嫌弃她,我这个丫头嫁过去可不想看谁的脸色过日子。
“不会的,伯母。我和夏萍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我非常珍惜,而且婚姻和家庭意味着一种责任,我会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大双欣慰地颔首,她的问题提完了。轮到罗木匠上场了,他要说点关键的:
“小叔啊,你把工作证拿出来让我看看。”
叔杰鸿立刻从衣兜里摸出两本证件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罗木匠戴上老花镜,翻开工作证认真审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工作单位:凯里水利局技术处。职务:工程师。一寸免冠照,大红公章。真实可靠,没有假冒。罗木匠频频点头:
“好啊,年轻有为!”
罗木匠接着拿起另一本证件,这是一本更具说服力保证力的党员证;大红底烫金字,正中一枚亮堂堂、黄灿灿的共产党党徽,上面三个端楷大字:党员证。下面一行:****凯里市委组织部。翻开来,编号、性别、年龄、入党年月一应俱全,盖上党组织大印。有了正面人物的权威认证,罗木匠踏实多了:
“你是党的人,我也就放心了。”
得到两位老人首肯,叔杰鸿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向他们鞠一躬:
“谢谢伯父伯母,我和夏萍今后一定努力工作,好好生活,相敬如宾,请二老放心!”
大双笑着叮嘱道:“两口子过日子,重要的是互相谦让,别红脸,别吵嘴,二萍这孩子脾气犟,二天得改改。”
“对,要搞好团结嘛。”罗木匠摘下老花镜,“小叔更要发挥模范带头作用!”
第三天一早,罗夏萍背上简单的行囊跟随叔杰鸿踏上归乡的行程。罗木匠和大双一直把他们送到巷口的歪脖树下,望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大双一行眼泪流下来。
“二丫头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再见面了。”
“别难过了,老太婆。”罗木匠安慰道,“小家雀长大了总要飞的,她嫁了个好人家,有人关心有人疼了,咱们应该高兴才是。”
离车站还有一段路,叔杰鸿看罗夏萍走得艰难,将旅行包吊在脖子上,弯下腰说:“夏萍,来,我背你。”
“我自己能走,你背着我多累。”罗夏萍推辞道。
“不累,我现在浑身是劲,上来吧。”
“让人看见。”
“我背自己媳妇怕谁看?”
罗夏萍拗不过他,只得爬上他后背。叔杰鸿宽阔有力的肩膀让她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温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享受着大人的呵护疼爱。她柔声道:
“杰鸿,我这么重,你能背我走多远呢?”
“能走多远就多远,趁着我还年轻力壮,多背背你,等我老了,想背也背不动喽。”
“等到你老了,我也成了一个干巴巴轻飘飘的的老太婆,我呀,还是要缠着你背。”罗夏萍幸福地将脸贴在他肩膀上……
火佬寨最后的知青,衣衫褴褛的钟鱼,正醉看云起时。他半卧在坡前的大石头上,手里捏着一纸信笺——罗夏萍的最后一封来信。从前寥寥无几的几封信,字里行间透露着无奈和灰心,连一个个文字都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这一回个个来了精气神,飒爽英姿,即将出征的样子:“我要和杰鸿去贵州开始全新的生活了!祝福我们吧!你也保重,保重!”
钟鱼端起酒瓶遥祝:“祝你们幸福,干杯!”他仰脖啜一口,“……有情人终成眷属,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女知青宿舍和工具房的山墙已经垮塌了,知青点只剩下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这座残垣断壁的建筑孤独荒芜地坐落在山坡之上,脚下是炊烟缭绕,鸡犬相闻的田园农舍。远远望去,就像失落的古代文明遗址,走进其中,还可发现最后的一个没有迁徙的玛雅后裔钟鱼。
灶房还在,却没有炊烟升起,大铁锅锈迹斑斑,碗架结满蜘蛛网,陈雨燕送来的一袋小红米还原封未动地垛在墙角。钟鱼早已失去做饭烧菜的热情,只在地中间用几块石头搭一个火塘,上面支一个简易的架子,还有一堆潦草燃烧的灰烬。他每天除了喝得酩酊大醉便是呼呼大睡,饿得撑不住了才爬起来找吃的。山里有野果;野芭蕉、羊奶果、拐枣、山葡萄。可吃多了胃酸腹泻。他不是猎人,没有枪没有狩猎的本领,只能诱捕竹鼠一类的啮齿动物,然而成功率越来越低,竹鼠们早已熟知他的伎俩,一身的酒气便是危险来临的预警,提前逃之夭夭。难得逮住一只,立刻摔死,回到灶房,剥皮开膛,穿一节木棍,架在塘火上旋转着烧烤,洒上盐,急不可待地撕吃下去,勉强打一顿牙祭。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下山,到寨民家讨食物,火佬寨原本有一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苞米红薯干腌菜就一排排地晾在木栅栏上,房前的晒台上吊着野味腊肉大块的腿子肉,院门没锁,唾手可得。然而他有一种良好的品德,绝不偷窃,只礼貌地敲开房门,并不进屋,站在门口,从破烂的军挎里掏出一只饭盒和一个输液瓶子递进去,寨民们便会知晓他讨食乞酒的含义,感念罗夏萍的旧恩,都会慷慨地在他的饭盒里添满苦荞粑粑、烂饭、坨坨肉再灌满一瓶水酒送出来。赶上吃什么就送他些什么,他接过吃食会深深地对主人鞠一躬,然后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