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格叹气道:“人干嘛要做玩偶的表情呢?有一天,当永恒宽广的宁静来临时,我将会……”
“含笑九泉?”钟鱼摆摆手说,“那你最好别笑了。你说你,老格,吉他弹得好,歌唱得也不赖,算得上多才多艺,回头把胡子刮刮,头发铰铰,收拾收拾,挺俊的一个小伙儿,得有多少姑娘围着你转呐,是不是?”
老格继续无动于衷地喝汤。
钟鱼呷下一口酒继续说:“这么好的条件你不利用,没事瞎琢磨什么人生、命运、灵魂,挨得上吗?人家外国的思想家,哲学家一直思考着呢,想好了能告诉你,你说你一个种胶树的,长点胡子也跟着掺和,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干什么,我们到哪里去,你操那心干嘛。爱哪儿来哪儿来,哪儿去哪儿去呗。眼前的事还没弄明白呢。什么是人生哲理,‘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人生哲理,我早参悟透了。我要是你,吃香的、喝辣的,左拥右抱,脸都笑烂了,还郁闷?”
“符合当年我父亲的想法。”
“谁?你父亲?他也是一位大胡子——艺术家?”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老格语气颇为憎恶。
“咹?”钟鱼十分惊讶,“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连照片都没见过。”老格摇摇头说,“他是一名强奸犯,后来死在监狱里。他诱奸了自己的女学生,这位女学生就是我的母亲。”
“啊!?”钟鱼大为惊骇。
“我是作为罪证出生的,正因为我的出生,他才证据确凿地被判了刑。”老格大口大口地喝下酒。“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让我明白我是一个孽种,她喜欢用鞋底子抽我的脸,一边痛斥父亲的禽兽行径。”
钟鱼绝想不到老格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身世,只能吃惊地看着他。
老格却不以为然,平静而麻木的语调仿佛诉说不相干人的境遇。“……后来我有了继父,他以宽宥者的姿态接纳了我母亲,而我作为一个累赘和耻辱的存在却令他耿耿于怀,他不允许我与他同一张饭桌吃饭,半夜里却大喊我的名字,我要立刻下地,一路小跑过去,从床底下端起尿盆为他接尿,他则故意将尿液溅到我脸上,为此他深感愉快,仿佛享受了报复后的快感……”
老格说完这些话,身体像受冻似的瑟瑟发抖,不得不向火前靠靠。
钟鱼嗫嚅地问:“那……你,你的母亲呢?”
提起母亲,格瓦拉显露出常人的悲伤,说:“她从来没有用母亲的眼神看过我,一次都没有……她给我饭吃,给我衣穿,给我学上,却不肯施舍我一点点的母爱。”他的眼里噙满热泪“……上山下乡之前,她第一个替我报了名,第一个办理了户口转移,早早地收拾好行李。送我出门那天,她如释重负的表情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我才走出几步远回头望时,她已经进屋关门了……她甚至不愿意目送我……”老格的眼泪滚落下来。
钟鱼很难过,明白了老格疾俗厌世的根源。他伸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唉……没想到你的出身是这样……别太难过,如今脱离了你的家庭,也算件好事,以后找个好姑娘,成个家过日子,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娜黑龙吗?”
老格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火苗说:“她是一个童话,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童话,我太需要一个童话了……”然后又摇摇头自我否定:“童话不会成为现实的,我注定是一个生活的局外人了……”
钟鱼不知说什么好,他潦草地喝尽残汤,披上棉衣,戴上头灯说:“老格,你先睡吧,我守前半夜,到点喊你。”
格瓦拉从痛苦的记忆里抽出身来,歪靠着棚壁,面无表情地挤着一截烟丝说:“你去吧。”
钟鱼钻出窝棚,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胶林上的青烟安静地弥散,他的心情才释然开朗。比起夜的冷而黑,老格的人生更黑,盲人的那种黑,一丝光亮都没有。
此次围炉夜话仿佛老格的临终遗言。七天后,一场大火飘扬在橡胶林的上空,老格也为此殒命,走向了他一直向往的永恒的宁静。
那天夜里,头道的燃烟工作完成后,两人回到窝棚,喝过烫酒,吃了烤土豆后,值后半夜班的钟鱼拾掇着床铺对格瓦拉说:“哎,老格,我先睡了,下半夜你喊我。”
老格歪靠着棚壁,手指挤着烟丝,漫不经心地点头。
“一会儿记着补料,别让烟断了,冻死了树咱俩可负不起责。”钟鱼不放心地叮嘱。
“唔,唔。”老格含糊地答应着,撕开一包头痛粉,抖进烟管。
钟鱼将棉衣铺在床板上,靠着火弓身躺下来。一会儿他又支起身子叮嘱道:“今晚的风大,你可勤着看着点,回头再弄着了,咱俩可就完蛋了……哎,你听见没有!”
老格点燃****,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去,回答道:“踏实睡吧,有我呢。”
……不知过了多久,钟鱼的睡梦里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像惊蛰天滚过的春雷。他蓦然惊醒,闪烁的火光从竹墙的孔隙透射进来。老格耷拉着脑袋睡得正香,确切地说是吸毒过量的昏迷中。钟鱼冲出窝棚一看,惊呆了:橡胶林上大火冲天,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噼噼啪啪,轰轰烈烈地吞噬着胶树。钟鱼返回窝棚一脚将格瓦拉踹醒,气急败坏地吼道:
“还他妈睡呢,着了!”
“什么……”老格朦胧地问。
“胶林着火了!”
“啊!?”老格惊跳起来。
钟鱼抓起土铳,跨出门去,朝天鸣枪报警——“咣咣”两声巨响在夜空里渐次传递开去。老格将半桶水泼在棉衣上,提起来拼命向火场冲去。钟鱼紧随其后,边跑边拧开背壶盖,将水从头顶哗哗倾浇下来。
两人奋不顾身地冲入火海,抡起湿淋淋的棉衣发疯般地扑打,以一己之力奋力扑救。然而,两个渺小的人形在张牙舞爪的火魔面前太微不足道了,大火不仅没有退却,反而愈演愈烈。火舌烤焦了他们的头发和眉毛,灼浪烫伤了他们的皮肤。炙热的浓烟几乎将他们的肺呛炸了。
“老格,不行了!”钟鱼剧烈地咳嗽着说,“救不了!”
“那怎么办?”老格徒劳地扑打。
“快撤吧!不然咱俩都得被烧死!”
两人撤出火场,仿佛从炮火连天的战场撤下来的伤兵:脸被烟尘熏得漆黑,辨不清五官,衣服被烧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地挂在身上,老格引以为豪的长发卷髯已成一团败絮乱麻。两人瘫倒在地目睹大火肆虐快意地燃烧,万念俱灰。看着老格的模样,责怪的话也不忍出口。“爱他妈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钟鱼绝望地说。
救援的大部队以最快的速度赶来,除了全连四十几名知青,还有五六十名青壮寨民,紧急溜索过江后,朝火场奔去。衣衫不整的人陆续从他俩身边跑过,冲入火海,四周一片混乱嘈杂之声。魏援朝拎着斧子气喘嘘嘘地跑过来时问了一句:“怎么搞的?”土肥则伫留了两秒钟,左右看看说:“你俩谁是谁?”
老高一上来就四处寻找——“那两个人呢?!值夜的人哪去了!”
钟鱼艰难地举起手臂——“在这儿……”
老高冲将过来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再飞起一脚将老格踹翻。气急败坏地说:“等会儿再找你们算账!”
……清晨时分,在众人全力以赴的努力下,一条防火隔离带终于开出。熊熊肆虐了半夜的大火渐渐势弱、熄灭。疲惫的知青们东倒西歪地坐在山坡上,望着满眼的残骸灰烬和缕缕青烟发呆。这场大火几乎毁掉整片胶林的三分之一,其中包括六、七百株即将产胶的成树,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许多女知青失声痛哭。
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钟鱼和格瓦拉随即被控制,羁押在村寨的“大房子”里,为防止“串供”,二人被隔离在不同的房间,由分场保卫处派来的四名干事单独问讯。几名干事在连队进行过细致的走访调查,并同老高交换了意见,基本判定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一个长期对现实愤懑不满的悲观分子和一个敢于梦里提刀杀人的穷凶极恶之徒无疑是实施犯罪的最佳拍档。对他们的审查力度不断加大。
——钟鱼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人快要崩溃了。身体被灼伤的部位起了一串串水亮的燎泡,疼痛难忍,坐卧难安,还要接受调查组无休止的刑讯逼供。
“你要认清形势,坦白交待是你唯一的出路。”保卫干事掂掇着皮带说,“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不要顽抗到底!”
“你们要我交待什么?”钟鱼虚弱地问。
“交待什么?……你伙同另一案犯纵火的罪行!”干事拍案而起。
“唉……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钟鱼将当夜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我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哦?睡着了你就清白了?”干事放出一个叵测的冷笑,“想对我们隐瞒你梦游症的事实?我们了解过了,你做梦都敢提刀杀人,有大量的目击证人,何况放火!”
“我……我没有……我假装跟他们闹着玩的。”
“哦?你没有梦游?”干事踱到钟鱼面前,俯下身逼问:“这么说是你在清醒状态下的故意行径?蓄意纵火和杀害知青?”
“我……我什么时候都没放过火,我为什么要放火?橡胶林也有我付出的劳动和汗水!”
——“******!还敢狡辩!”干事挥舞皮带,劈头盖脸抽向钟鱼。
皮带抽烂了钟鱼身上一串串的燎泡,继而又打在嫩红的肉上,钟鱼痛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拼尽全力地声辩:“你们这是逼供!你们凭什么怀疑我?有什么证据!”
“要证据?好!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干事气喘吁吁地收起皮带,返回桌前,哗啦拉开抽屉,取出“证据”,一一展示在桌面;大半块碗状的冻牛油、一包花椒、一袋酱油膏,最后是一张分量很重的******——这页画正是当年从牛二的画册上撕下来,钟鱼一直珍藏至今的油画《泉》。
钟鱼一看蔫了。干事指点着罪证胜利地说:“这些是从你的挎包里找到的,已经证实了,连队厨房的失窃物品。这张黄色外国画是从你床铺的枕头里搜出的,你还有什么话说?凭这些就够判你的!”
钟鱼垂头丧气地说:“我承认我偷盗集体的调料,我承认我思想道德品质败坏……但火绝不是我放的。”钟鱼深知道“纵火毁林”罪名的严重性,“一两胶籽相当于一两黄金”,折算下来判个枪毙都有余。
“别抵赖了,趁早交待吧,啊,你也少受点罪。”干事和善地开导他,“像你这样一个从里到外的极其反动腐化的坏分子,会不搞破坏,很难令人信服吧?”
“我不承认……打死都不承认!”钟鱼咬紧牙关说。
对老格的问讯同样一无所获,对于他们的提问老格始终平静地作答,都是答非所问。五里云雾。也根本不在乎因此饱受的皮肉之苦。问讯笔录是这样记载的——
问:“11.07大火是怎样引发的?你要如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答:“我无法对过往的事作出准确判断,即使是追忆,也是残缺不全的,但对未来我却了然于心。”
问:“我是问这场大火是如何引燃的,是谁引燃的?出于何种目的?单独作案还是共谋作案?”
答:“只因为一次疏忽大意,就留下无穷的憾恨。”
问:“你的意思是疏忽造成的事故?两个人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意外恐怕很难自圆其说吧?”
答:“我无法说服你的妄断。因为你主宰着你的意志,密不透风,难以瓦解,除非有一个雷同的所思所想交流沟通,遗憾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完全像你的人。”
问:“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大火刚刚燃起时你在哪里?”
答:“我畅游在深暗的大海洋。”
……
钟鱼在大房子里被连续拷问了七天。他全身大面积溃烂,脓血黏痂在衣服上,稍一挪动便撕裂般疼痛。屙了屎又不给草纸,大便糊在****上,裆都沤烂了。钟鱼时下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待决囚徒,一些就此了结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窜来窜去,而钟鱼原来是一个极其热爱生命的人,即便是老死也不愿死,以他的毅力尚且如此,可见,谁都不是天生的脆弱,当遭受毁灭性打击时,每个人都可能绝望轻生。
第七天上午,有人在外面敲击窗子呼唤——“老鱼!老鱼!”那扇窗子已被木条横竖地钉死了。钟鱼挪动身体,贴近了倾听,是魏援朝的声音。
“老鱼,你在里面吗?”
“在。”钟鱼虚弱地回答,“你怎么来了……没人发现你吧?”
“没有。老高陪保卫处的人一早进山打猎去了,厨房里腊肉炖了一大锅,弄了两坛子酒,看样子老小子们得喝到晚上了。”
“老格这回把我害惨了,******嘱咐又嘱咐……”钟鱼靠在窗下尤怨,“哥们儿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快扛不住了。”
窗外沉默片刻说:“你家里来电报了,昨天接到的。”
“什么电报?”
“你……你自己看吧。”从缝隙里塞进一个纸卷儿。
钟鱼展开一看,上面一行铅字:父病危,速归!!钟鱼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喉咙里发出长短的呜咽。
“我都知道了,你别太难过……”外面说。
“我要回去!我要立刻回去看我爸!”钟鱼拼命摇晃着窗子——“窗户钉死了,门也锁死了!操******,我一把火烧了它!”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别急,我有准备,带着家伙来的。”魏援朝说,“你后退两步,我砸开它。”
他抡起板斧,呯嘭三五下劈开一个大洞,把钟鱼从里面拖了出来,尽管早有预见,可钟鱼的惨象还是令他吃惊不小。“操!那些王八蛋把你打成这样……”
钟鱼虚弱地靠在墙壁上,魏援朝点燃一支烟递给他,“撑得住吗,这一路?”钟鱼深深吸一口说:“能……我这次走了就不准备回来了,留在那头大不了是个黑人,再回来我就活不成了。”
魏援朝点点头,摸出一沓钱塞到他手上说:“咱们几个给凑的路费。”又将一包消炎粉交给他,“这个也带上,夏萍拿的。”
钟鱼将钱物揣好,魏援朝又嘱咐道:“依布阿爹的牛车在寨门等着呢。到团部后想着去刘丽那弄一张介绍信,不然路上有麻烦。“
“知道了。”钟鱼将烟蒂丢在地上,碾灭,眼里噙着泪说:“我走了,老魏。”
“一路保重,兄弟。”“你也保重。”
两人郑重地拥抱在一起。
魏援朝一直目送钟鱼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远去了,才提起斧子隐蔽地潜回连队。
钟鱼坐上依布阿爹的牛车,平日里爱牛如子的依布阿爹也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一路上不停地挥舞牛鞭,黄牛撒开四蹄,不到两个钟头就进了公社。
钟鱼压低脑袋贴着一房间急匆匆走到话务值班室,叩响房门。刘丽打开门,看着面前破烂不堪的钟鱼十分惊愕:
“钟鱼……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钟鱼左右观察一下谨慎地说:“进去再说。”他闪身进屋,抓起桌上的茶杯咚咚咚地渴饮。刘丽跟在后面紧张地询问:
“纵火毁林是怎么回事?分场上下都知道了,真是你干的?”
“冤枉的,我他妈又不是疯子,犯得着吗?”钟鱼喘着粗气,“我是刚逃出来的,父亲病重,我要立刻赶回去。”
“哦……”刘丽走到床头,掀开褥角,拿出几张钞票说:“我就这么多了,你都带上吧。”
“我不要钱。”钟鱼摆摆手说,“你帮我弄一张介绍信,路上用。”
“介绍信……”她咬着嘴唇思付片刻,“好,你等着!”随即转身出门。五分钟后,她神色慌张地返回,捂着胸口说:“我还是第一次偷东西,幸好抽屉没锁。”她掏出那张扣着大红戳的介绍信,摊在桌上,“我替你填好。”取笔刷刷刷地填好事由和日期,交给钟鱼。
钟鱼折好后放进衣兜说:“这回妥了,我走了。”
“等一下”刘丽叫住他,“你这个样子能出去?像个逃犯。”“那怎么办?”“换身衣服,换我的,反正是军装,看不出来。”她利索地寻出一套棉衣裤搁在在凳上说,“抓紧时间,我在门外等。”
钟鱼脱下自己的破烂衣裤,换上刘丽的干净衣裤。腰围还合适,只是短小了些,手腕和脚脖子还露在外面。他打开房门走出去,对刘丽感激道:“谢谢你,刘丽……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再还吧。”
“什么还不还的,快走,待会儿人发现就完了。”刘丽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