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天夜里,大双的家门口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流下一堆臭屎或一泡黄尿,风雨无阻。大双一直不清楚这个执着的粪便制造者是谁,下雨的天打着伞也要在她家门口连尿带屙。毫无线索的她只能怀疑每一个与她有过宿怨的人,十年间哪怕只发生一句口角的人都上了她的黑名单。一段日子里,大双指桑骂槐的谩骂在棬子树街的晨风里飘扬,人人自危。
然而,她霰弹似的痛骂收效甚微,可以说是火上浇油。被误伤的棬子树街居民怒不可遏,把一家人夜用的马桶连汤带水直接扣在了大双家门口,还有晚上闹肚子的居民就近蹲在她家门口一泄为快,省去了屏息敛气走到街尾厕所的一截长路。
大双家门前像厕所一样臭气熏天,蚊蝇肆虐,行人需掩鼻才能经过,并且具有了很强的示范作用。经常有骑车下夜班的工人在门前紧急刹住,下车掏出家伙,对准院门“滋滋”地尿上去,再拉上裤链满足地离去。大双一家人酣睡时呼吸着屎臭尿骚,做的全是地牢里的恶梦。门槛有了肥料的滋养,竟然生出一丛丛的蘑菇。遗憾的是,这种“狗尿苔”的蘑菇有毒,不能烧汤用。
不堪忍受的大双拉着民警小宋的衣袖哭哭啼啼,要求破案。罗木匠一次还与一个夜班工人发生殴斗,险些拿出锯子将那人的家伙锯了,然而都未能彻底地杜绝屎尿问题。
不久之后,大双的两个女儿大萍和二萍牵着一条活泼可爱的小花狗神气活现地走在街上,大萍推搡着围上来跃跃欲试的孩子说:
“去去去!这是我家的狗,只准看,不准碰!”
二萍说:“这是我妈买来专门****的狗,你们给摸坏了怎么办?”
“八钱”花生酱风波让钟妈妈很受打击,特别是关于“傻犊子”钟鱼那部分。她开始认真考虑给形单影只的钟鱼找一个玩伴,陪他说话,跟他一块游戏,拉着手在街上奔跑。一个孩子哪能没有玩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嘛。当年扎羊角辫的她就是和隔壁一个叫钟顺昌的孩子从合伙偷吃他家壁橱里的一块灶糖起发展友谊的。钟妈妈觉得,儿子也需要一个给他一块灶糖的人。
钟妈妈以找一个未来儿媳妇的择偶目光,相中了新调来同事大姜的女儿英红,一个憨厚的胖丫头,长得像《我们爱和平》里抱鸽子的小姑娘,每次到副食店都笑眯眯地喊她“李阿姨”。九岁的英红已经会洗自己的衣服和爸爸的臭袜子了,是个懂事的丫头。钟妈妈一劳永逸的想法是,现在她可以像姐姐一样领着钟鱼玩,长大后可以像媳妇一样给钟鱼洗臭袜子。
她是有一个存钱罐的,几年来抵御住零食的诱惑一个钢蹦一个钢蹦地积攒。钟妈妈看到过她摇晃着那个哗哗作响、跟她一样胖的存钱罐,侧耳倾听时的心花怒放。这样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的表情怎能不让人放心?
深思熟虑后,钟妈妈开始在每天趴在柜台上嗑瓜子的时间里向大姜分阶段灌输儿子的种种可爱之处,使听者很难不相信钟鱼是一个“孝子”,“知冷知热的乖孩子”和“来自不易,将来是个与众不同的人”。钟妈妈叹口气说,“钟鱼心气高,不愿和街上的脏孩子一块玩,英红到是个不错的丫头,干干净净的,两人一准能玩到一块,性情也般配。”钟妈妈还表示,希望他们能“一直”一起,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少年夫妻老来伴”云云。
大姜同志那时还不能确定李同志是否看见过自己在茶杯里装酒、毛衣里掖红糖偷偷带回家的事,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想收手也难。据分析,老店长退休后,继任者很可能就是李同志,弄不好又得调走。再说,这些年心宽体胖的大姜像一只家养的母猫,接二连三地生了一窝小猫,却都是清一色的“赔钱货”,能提前出手一个再好不过。钟鱼这孩子她是知道的,他的优点跟他父亲一样显而易见,将来怕老婆是毫无疑问的。于是一拍即合,两人顿时有了儿女亲家的亲密感。
钟鱼和英红是在一个热闹的相亲气氛里正式见面的,钟鱼的父母、英红的父母都参加了会晤。在此之前,钟鱼和英红有过几次非正式见面,钟鱼滚铁环路过副食店门口时看见她坐在门口摆弄一根红头绳,印象不深,感觉像个大白馒头。
这一次两人像年画上的“各民族小朋友手拉手”那样站在一起,钟鱼看清了这个穿改制工装裤的胖丫头。本来人就胖,又在脑门上点了一个红点,果然像刚出笼的馒头。她用糯米糕那样甜腻的声音说:
“钟鱼弟弟,以后跟姐一块玩。”
她怜爱地摸了摸钟鱼的后脑勺,这一动作表明了今后谁该听谁的话。
九岁的英红有着老练的母爱,曾协助妈妈带大了六岁和四岁的两个妹妹,这一回再次获得别人家大人的信任,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好比在学校里受到老师表扬,要他“一帮一、一对红”帮助一名落后生一样,得干出个样来才行。
棬子树街的居民常常看到了这样的图景:
放学后的英红背着书包像下了班的主妇一样来到钟鱼的家,端张小杌凳放在门口,让钟鱼坐在上面,她打开课本,充满感情地朗读:
“开学了,学校里同学很多。农民爱土地,工人爱机器,战士爱枪又爱炮,我们要爱书和——钟鱼,你又搞小动作了!”
英红对钟鱼说:
“钟鱼弟弟,跟姐学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唱’”。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唱”。
“唉呀!不是白糖,是‘——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唱。”
英红把一根橡皮筋拴在门柱上。
“钟鱼弟弟,跟姐跳皮筋,像姐这样,‘小皮筋,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不对不对,你跳错了!像姐这样,勾过来……抬高,然后再……跳。”
钟鱼说:
“英红姐,咱们拍洋画好吗?”
“不好,手都拍痛了。”
“英红姐,咱们和泥儿玩好吗?”
“这孩子多脏呀。”
“英红姐,咱们……”
“不行……”
钟鱼原来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比如揪馒头喂蚂蚁呀,捞鱼喂猫呀,用白米饭喂鸡呀,也被干净利落地克服掉了。英红向他讲诉了一个家财万贯的地主沦落为叫花子的悔恨难当的故事,他和钟鱼一样“败家不等天亮”——吃饺子不吃皮。
英红带着篱笆院里剁猪草的贤惠气息走进了这个三口之家,令钟妈妈满心欢喜。钟鱼常常看到她们坐在门口择一篮青菜,一边像两个村里女人那样唠家常:
“这小白菜五分钱一把,瞅瞅,多水灵”。
“就是,还没有虫眼儿。”
“刘小脚的闺女可能快结婚了,她今天到副食店买了六斤水果糖,三斤枣糕。”
“她闺女是不是疏了一条大辫子,鼻子上长了一个痦子?”
“对,好像在纺织厂上班,手挺巧,我看她穿了一件菊花结的毛衣,真好看。”
“我妈也会织,去年还给我二妹织过一件呢,明天你上班问问她咋织的。”……
每到这时候,钟鱼就站起身走开,自己找地方玩去。
钟妈妈每个星期天都会把英红留在自己家的饭桌,像一家人那样在一起吃饭。当钟鱼看到英红大快朵颐地吃光半大碗樱桃肉时,就进一步明白了她为什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
钟鱼隐约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和英红“结婚”的,大人们有过不少通俗易懂的暗示。一男一女到了一定时候都会结一下“婚”,像刘老趴那样一辈子单身的人会被人诽议为“老光棍”。钟鱼参加过很多棬子树街人的婚礼,一桩仅次于过年的热闹事。有鞭炮、喜糖、花生大枣。一对“新人”(钟鱼的理解是穿新衣新裤的人)毕恭毕敬地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主持人老蒋代表组织宣布:二人正式结为革命夫妻,希望今后互敬互爱、互相勉励、互相学习,在新长征路上携手前进,取得更大成绩……然后才能名正言顺地出双入对。像吴阿姨和何大头这种没经过组织同意就“携手前进”的,便成了“破鞋”。
钟鱼觉得能和英红“结婚”还不错,因为她有存钱罐。有时她会从视若眼珠的宝罐里取出钱来买零食,当然此前要痛下一番决心。那种名叫“扑满”的钱罐只有进路、没有退路,钢蹦一旦钻进钱眼里就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小黑屋,想要重获自由必须动用越狱的手段;英红用一根细织针在钱眼里一点点勾索。这是一项心平气和的工作,不然手一发抖,欲速则不达。她安慰一旁抓耳挠腮的钟鱼: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窗外卖叮叮糖的驼背老头一声声清脆诱人的敲击让钟鱼几次都想夺过扑满摔得粉碎而后快。
英红牵着钟鱼的手走在街上,一起吃一串晶莹透亮的冰糖葫芦。她咬一口后递到钟鱼的嘴边,钟鱼咬掉剩下的半个后又还给她。几个流着口水的小子怀着复杂的心情在一旁起哄:
“给他们一大哄噢,啊哄,啊哄!”
英红傲睨自若:“哼!别理他们,他们不敢过来,过来我就揍他们!”
接着在钟鱼耳边暗授机宜:“记住,要是和女孩打架,就使劲扯她头发,她就蹲下了。要是和男孩打架,就使劲踢他裤裆,他就蹲下了。要是和大孩子打架,就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马上跑,第二天他脸上就长麻子了。”
几天以后,英红就和大萍当街扭打成一团。
英红和大萍是同班同学,又都住在一条街上,本该成为一块上学回家、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事实却是两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冤家对头。没什么具体原因,只因为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更不顺眼。可见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恨的。她们在学校里代表两个势不两立的女生阵营;傲然睥倪、冷嘲热讽、明枪暗箭,反之亦然。继而用粉笔字展开人身攻击。
棬子树街道两边的墙上经常能看到她们的信手涂鸦:一个张牙舞爪、丑态百出的小人,下面一行字——“这是英红。”为表示昭彰醒目,还要在后面加上几个“!”。第二天这幅画就会被涂掉,在相同位置用粉笔重新画一条龇嘴獠牙的大白狼,下面一行字——“大萍是大狼!”,“狼”字不会写,用拼音“lang”代替。然后这幅画再次被涂改,换上了一条猪——“英红是大飞猪!”,“飞”是“肥”的错别字。最省事的办法是只把自己的名字擦去,换成对方的名字,周而复始,冤冤相报。
尽管始作俑者像挂在树上的地雷那样一目了然,但两人谁都不会首先找对方兴师问罪,因为那样就表示自己“很生气、气急了、气哭了”,这正是对方希望看到的效果,她会心满意足地享受报复后的快感,所以不能使其得逞。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若不是这一天大萍即兴创作时被英红当场擒获,她们“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地下斗争还将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