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中国式恋爱,拖泥带水的,最后是一串仅供遐想的省略号,连月亮都有贼心,没贼胆儿。
钟鱼把他的读书心得讲给苟菲听。那天天空湛蓝,白云悠悠,两人并肩坐在象山顶上,四周荒凉阒静,芳草萋萋,鸟瞰下去,五一湖好像一粼小小的池水,上面漂浮着几只长脚蚊子似的划船,而河堤上的游人成了彳亍的蚂蚁,还有更远处的连成片的灰色屋顶,盲肠一样曲折的巷子。登高望远的感觉真好,仿佛超越了世俗的烟火,使人心神豁达。
钟鱼在这样的意境里大谈肉体与爱情之必然联系,盛赞开放和互动的激情体验,贬斥中式恋爱的桎梏与苍白。这是设伏的圈套,暗示此时此地两人不妨很“西方”一下。钟鱼说:“有些事嘛,胆子要放大一点,敢说、敢想、敢干,不能总是压抑自己,只心动不行动,那样会急火攻心,憋出病来。我们那儿的刘老趴,经常流鼻血。”
苟菲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额前的软发被风弄得飘拂不定,卸妆后的油彩还没揩干净,残留在眼窝和双颊,使她看上去有一种深刻的妩媚。她不动声色地一直听完,然后抬起头看着钟鱼的眼睛说:
“真吓人。”
“什么真吓人?”
苟菲从钟鱼的上衣兜里抽出小镜子,举到他鼻前。钟鱼看到镜子里一双眼睛淫邪至极,布满狼性的血丝。
苟菲把镜子揣回去说:“表姐没说。我应该提高警惕,保持距离,姑娘家要矜持,对不对?你嘱咐过的。”
“恋人除外,对待恋人要有春天般的温暖。”
苟菲嘴角一撇,“我和你离恋人还早着呢。”
“不早了。阿尔芒和茶花女才见了三次面,就,就……那个了。”
“我不是茶花女,你最好换个话题。”
“那好,我们就谈谈你们文艺宣传队排演的节目。”钟鱼盘腿端坐,像指点迷津一样一一道来:
“先说你演的白毛女。喜儿和大春原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心里一直都念着对方,可是两人谁都不好意思挑明,就那么干耗着,送二斤白面什么的传情示爱,直到黄世仁逼债把喜儿抢走了,大春这才毛了,拎着斧子要去拼命,可惜晚了。黄世仁不管那个,干脆利索地把喜儿糟蹋了。顺带说一句,黄世仁是敢想敢干的,但手段太恶劣,造成后面一系列悲剧,杨白劳喝卤水死了,喜儿逃出黄家,遁入深山,成了白毛女。大春痛定思痛,投奔了我军,最后带人杀回杨各庄从山洞里解救出喜儿,她才得以重见天日。一对恋人历经磨难终于破镜重圆,注意是破镜。你说这是何苦呢,早知今日,当初把该办的事痛快办了,生米煮成熟饭,喜儿还会被黄世仁抢走?黄世仁是奔黄花闺女去的,不至于抢人家老婆。结果一大圈回来,喜儿已是破镜,枉遭了那么多年罪,还赔上了亲爹,多不值?”
“再说吴琼花,她和洪常青有一腿,这谁都知道,老洪待她不薄,救了她一命,出手就是两块银元,还为她指引了一条革命道路,之后两人一个当上了娘子军的党代表,一个成为娘子军的骨干,朝夕相处,情投意合,海岛椰林里其实有太多表达心迹的机会,这一对呢,也是,爱在心中口难开。老洪郁结于胸耍起了大刀舞,琼花只能以拼命的政治学习来排遣内心的相思苦。两人就这么压抑着,一味拖延时间。最终,老洪被南霸天俘获,带着莫大的遗憾被活活烧死。琼花得知后痛不欲生,怒目喷火,你道琼花的悲愤只是因为党代表牺牲了?错!真正的痛苦是她失去了心爱的人。虽说她亲手毙了南霸天,然而人死不能复生,琼花为自己当初的犹豫追悔莫及,她永远地失去了向爱人表达爱意的机会。唉,可惜。”
“还有杜鹃山的柯湘和雷刚。柯湘的丈夫是牺牲了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只身闹革命,赤卫队长雷刚呢,也是单身汉一个,情深意重。柯湘还给雷刚编过草鞋,雷刚的一声‘党代表’喊的是情深深、意切切。上级组织如果早点保个媒,将二人撮合成一对革命夫妻,二人妇唱夫随,思想统一,步调一致,雷刚也不至于中了温其久的离间计,莽撞下山,折了那么多弟兄,是不是害人又害己?还有沙家浜的阿庆。阿庆嫂是一个伶牙俐齿、精明能干的女人,放着这样一个百里挑一的好老婆,阿庆不在家踏实守着茶铺过日子,非要去上海跑什么单帮,撇下阿庆嫂一个人与刁德一等斗法,你说他不是有病吗?根本不符合逻辑。红灯记就更离谱了,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爱情本是男女向往之常情,我们的英雄却要做****根绝的仙人,这不是一个好信号,令我等有意投身革命的热血青年心生畏惧。”
苟菲听完钟鱼的长篇大论,沉默片刻,然后扑哧笑出声来,越笑越厉害,笑到前仰后合,不能自已。笑毕她略显凝重地对钟鱼说:“我必须拯救你。”
“怎么拯救?”钟鱼两眼放光。
“让你感受一些干净美好的东西,拯救你的灵魂,你已经走火入魔了。”
钟鱼心说我的灵魂没毛病,问题出在躯壳上。他看着苟菲从挎包里取出柔软玲珑的芭蕾舞鞋,穿在脚上,问:“你又要跳白毛女了吗?“
“不。”苟菲神秘地笑笑说,“是苟菲的舞蹈。”
“苟菲的舞蹈?我倒要见识见识。”钟鱼斜躺下去,叼着一根狗尾草说:“开始吧。”
苟菲站在草坪上,双手交握贴于小腹,静息敛气,酝酿情绪,然后踮起足尖,手臂轻扬,翩翩起舞。令钟鱼颇感意外的是,这果真不是满腔仇恨的喜儿吴琼花。那二位的身形钟鱼见识过,大开大阖的,大刀阔斧式的,这回的舞姿娉婷舒展,袅娜迤俪,轻盈妖娆,如羽毛般轻灵,又如风一样自由,正是蓝老师极力否定的“太柔、太软”的身姿。“咦?”钟鱼惊奇地坐起身子,专注欣赏。苟菲的面容恬静清莹,跟随心中潺缓的韵律,展现出肢体的美妙于嬗变。就像一个引路的精灵,带你进入一个童话梦境,那里有森林、月光、湖水和睡莲。宁静无边,而她是这梦境里仙姿曼妙的精灵,展开洁白的羽翼,无忧地游掠其中。
苟菲陶醉地翩跹,而钟鱼则发出由衷的赞叹:“哇,你的手臂弯成了波浪!”“居然能跳这么高?”“你的腰竟比面条还软!”钟鱼觉得她的舞蹈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最后,苟菲以一个俯身埋首仿佛安然入眠的姿态中完美谢幕,钟鱼则起劲地鼓掌迎接她的归来。
苟菲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但心情却十分愉悦,得意地问:“苟菲的舞蹈怎么样?”
“真是不错,没想到你还会这手。”钟鱼敲着脑袋说:“……别忙,让我想想,在哪里见过?”
苟菲一字一顿地提醒他:“列,宁,在,一九,一八。”
“没错!”钟鱼一拍大腿,“就是这段。”
苟菲告诉他,芭蕾舞的名字是《天鹅湖》,圣洁、唯美、诗意、梦幻,能荡涤人心灵的尘埃,“驱除你的心魔。”——苟菲摸了摸钟鱼的额头问:“好多了吧?”钟鱼心想我更上火了。
“可是电影里那段不超过三分钟,你这个要长很多,有头有尾,怎么回事?”钟鱼提出质疑。
“是我根据这个片段发挥想象,补充完整的,所以这是苟菲的舞蹈。”
“难怪,自编自演,了不起……奇怪,我没感觉呢?”钟鱼咕哝着。上上下下打量苟菲一番,明白了,“不过,差一条那样的裙子。”钟鱼吞咽着口水说,“天鹅裙真是太美了。”
苟菲向后仰躺在草地上,两手枕在脑后,身心愉悦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里安静,空旷,风也好,我怎么早没发现?”她扭头对钟鱼说:“明天还来。”
钟鱼的阴谋破产,却无意中成全了苟菲的舞台梦,她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方,可谓有意栽花花不放,无心插柳柳成荫。钟鱼从此干上了陪练的苦差。每天早晨他们爬上长长的山路,登上“苟菲的舞台。”旭日初升的时候,苟菲踮起足见,抒情地展开身肢,跳起苟菲的舞蹈。鲜嫩的阳光沐浴着一只明媚苏醒的白天鹅。钟鱼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站在这样一个高度,这样一个时刻才能顺利地进入角色,好像非如此不能汲取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照他的想法,随便在哪儿找块空地就得,用不着多余的跋涉。钟鱼不是艺术中人,无法参悟美学范畴“情景交融”的深刻含义;高贵优雅的白天鹅从来都徜徉在远离世俗、离天很近的地方,有露珠、青草、野花、植物芬芳的美丽世界。置身纯澈的意境,才能产生源源不断的即兴灵感,如果混迹于山脚下那些面目浑浊、咳着浓痰、使刀弄剑的晨练人之中,那就不是天鹅了,而堕落成一只家鹅了。艺术氛围很重要,假设当年李白不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而是光着膀子就着臭豆腐喝老白干,那绝对写不出豪情万丈的不朽诗篇,只能去做一个铁匠。
钟鱼是一个天鹅湖畔的俗人,不但要身体力行地陪练,还要担负起灵魂被拯救的重任,以便苟菲的舞蹈曼妙的同时又具有感化的力量,这是卓有成就的一件事。钟鱼长期的耳濡目染也的确受到一些熏陶,知道芭蕾舞的基本脚位一,二,三,五,四,基本手位一,二,三,五四;术语有挥鞭、布雷舞步、鹤立式、剪刀步;蹲叫“普力叶”,半蹲叫“迪迷?普力叶”,小踢腿叫“巴特曼?唐久?日得”,下腰叫“波迪布拉”,吸腿叫“芭塞”,波浪步叫“芭浪塞”,迎风展翅叫“阿拉贝斯克”……等等,还有很多钟鱼记不住。用手按在胸表示“爱”,双手握拳交叉于身体前方表示“死亡”。钟鱼经常将手按在胸向苟菲示“爱”,而苟菲则回敬一个“死亡”,当然这并不当真,只是打情骂俏的小插曲。
看上去轻灵自如,意韵流畅的芭蕾舞实际就是由一个一个独立的动作起承转合,贯穿组合而成的,好比一个个的汉字,经遣词造句,最后成为大块文章。除了要求扎实的基本功外,还需具备很高的悟性和叙事本领,要让人看得懂你的肢体语言,明白你要讲述的故事,不然只能是手舞足蹈而不是舞蹈。
《天鹅湖》的故事是这样的:公主奥婕托被恶魔变成白天鹅,只有在夜晚才能恢复美丽的容貌。王子格费尔德游猎天鹅湖,对奥婕托一见钟情。王子挑选新娘,恶魔让自己的女儿黑天鹅伪装成奥婕托在舞会上诱骗王子。王子差一点受骗,最终还是识破恶魔阴谋并杀死了他。白天鹅奥婕托恢复了公主原形,与王子终成眷属。
苟菲讲述这个故事时用的不是一般的语调,是诗朗诵的语调,她的目光是憧憬的。以古典芭蕾诠释这个故事时是梦幻诗意和神往的,洋溢着宫廷艺术的富丽气息。可她只是羊肠巷一个铁匠的女儿,一个铁匠的女儿梦想成为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并为之不懈奋斗,一个灰姑娘式的励志故事。
根据剧情的发展,苟菲会向钟鱼发出甜甜的召唤:“痘痘,来一起跳吧,一个人坐着多无聊。”
“跳天鹅吗?你看我这体形像吗?”钟鱼吹吹挖耳勺说。
“不,是男主角。”苟菲笑眯眯地说。
“哦?王子?这很不错。”钟鱼欣喜道,“虽然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但我会努力配合的,是不是要抱着天鹅转两圈?”
“不是王子,是恶魔,你只需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就可以,难度不大。”
“亏你想得出!我不会因为爱情堕入魔界的!”……
苟菲毫不怀疑自己在舞蹈方面的天赋,但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埃沙佩(滑步跳)转苏替纽?昂杜郎(并立转)的动作始终跳不好。这听起来佶屈聱牙,简单地说,就是快速跳跃衔接连续360°旋转的组合动作。她跳得很吃力,既生硬又笨拙,连钟鱼都看出来了。于是她很不甘,一遍一遍反复地练习,直到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粒,脸上显出痛楚的表情。当她终于停下来休息,慢慢褪下芭蕾舞鞋时,钟鱼吃惊地看到,她的脚趾竟然磨出了血,殷红的颜色触目惊心。钟鱼吸着气说:
“啧啧,都磨出血了……可惜了,这只好脚。”
“没关系,习惯了。”她摸出一条白纱布缠在脚上,系紧,神情镇定而凛然,透露出理想主义的无畏。
“先歇两天吧,别蹦跶了。”钟鱼试探地说,“我陪你去情人路走走吧,那儿的茑萝花都开了,姹紫嫣红,花香拂面的。一样可以陶冶情操。“
“你说什么!?”
“我说先歇两天,别蹦跶了,等伤好了再……”
“闭嘴!”苟菲怫然道,“你这副不阴不阳、笑里藏刀、虚情假意的样子真叫人讨厌!”
她迅速穿上舞鞋,回到草坪上继续练习。
钟鱼没想到随口一个“蹦跶”竟惹得苟菲大动肝火。他怔了半天说:“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谁要你为我好。”苟菲脚下踩着波浪步说。
“这话什么意思?你当我什么人?”
“一个赤痘而已。”苟菲跳跃着丢过一句话。
“你在暗示我是一只长疙瘩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实际你也不是什么天鹅,也就一个铁匠的女儿,别作梦!”
“哼,你让我更加的鄙视。”
“唉……看来分手的时候到了,再耗下去没什么意思。”
“无所谓。”
“好!你说的,分就分!”钟鱼冲动地站起身,“别以为谁离了谁活不了……分手之前总得留个纪念拥抱吧?”
“想得美。”
钟鱼转过身去,俯瞰苍穹大地,挥挥手吟咏:“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
然后他又转回身重新坐下。苟菲笑问:“你怎么不走了?”
“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这又不是你家。顺便问一问,你们蓝老师有丈夫吗?”
“当然有,不过好像过世了。”
“怎么死的?”
“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气死的。”钟鱼说。
日暖风轻的时候,两人抱膝比肩坐在“天鹅湖”畔,极目天舒,头顶白云朵朵,下面的城市铺向遥远的地方,那里正经历着无序的混乱与动荡的浮沉,革命的烈火焚乱了人们的心智,他们狂热、亢奋、仇视乃至互相绞杀,荒诞而又真实。苟菲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宁静幽远,既希冀又忧虑,满脑子天鹅的所思所想,我佛欲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时也有过这样的冥想。
她对钟鱼说:“你觉得文艺汇演我跳《天鹅湖》怎么样?”
钟鱼看着她,哂笑一声。
苟菲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你说的没错,这样的念头太傻。”
“你不可能有一件那样的天鹅裙,你无法做白天鹅。”钟鱼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一个忠字舞的时代,苟菲,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