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撸撸袖子说:“真热,挤我一身汗……菲菲,你先坐会儿,我去买两瓶桔子水。”
她瞟瞟钟鱼问:“哎,水痘,你要不要?”
钟鱼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不渴。”钟鱼心说我能恬脸要吗?钟鱼心说我真想他妈一砖头拍死你!
“姐……”苟菲嗔怪道,“买三瓶吧。”
表姐甩开膀子,豪迈地买汽水去了,苟菲歉意地笑笑说:“我表姐就这样,直来直去的。”
钟鱼不介意地说:“没事,文革嘛,好多人都跟吃枪药似的。”
二十分钟后,钟鱼坐在电影院里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当《天鹅湖》的音乐再次响起时,钟鱼偷窥身旁的苟菲。她光滑的脸在明暗瞬变的光线里韵味十足,钟鱼“咕儿”咽下一口唾沫。冷不防那边表姐转过头来,一张地雷脸提问似地直面钟鱼,钟鱼立刻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电影散场,在电影院门口告别后,表姐指着钟鱼的背影对对苟菲说:“这小子看人的时候像个禽兽。”
夜里,钟鱼躺在床上,又失眠了,向窗外望去,一根是电杆,另一根也是电杆。苟菲的音容笑貌就在两根电杆间浮现,带着风吹银幕般的飘渺。几乎没有过渡,钟鱼就展开了有关身体的遐想。钟鱼享受着苟菲一丝不挂的幻象,早没有了豆蔻年华的纯情,直接堕落到刘老趴一个级别。
第二天一早,早起的钟鱼花去半小时的时间捯饬自己。穿上一件簇新的的确良衬衣,胸前别一枚红光闪闪的像章,下面是一条笔挺的蓝涤纶长裤,散发着皂香。脚上一双白塑料底布鞋,袜上的脚趾头虽然有破洞,袜桩却是耀眼的白。又在头上打了点发蜡,脸上搽了点雪花膏,香喷喷地站在衣镜前流连忘返,自恋自怜:小伙儿真帅。
焕然一新的钟鱼迎着朝阳走出家门,骑上父亲的老“永久”,叮铃铃一路兴奋地穿城而过,前往苟菲家。
苟菲家住在城西一条湿润的青石板巷子里。一座白墙漆门的四合院。阳光下一藤青绿的丝瓜叶覆盖了灰色的瓦楞,鼻子嗅到栀子花的幽香。
钟鱼没敢贸然上前敲门,苟妈苟爹的严厉钟鱼早有耳闻。歪把子形容她母亲的大嗓门是“狮子吼”;说起他一身腱子肉的铁匠父亲时更是翘起大拇指:
“好汉,我爹,我爹喝半斤酒,就敢打老虎,喝一斤酒,他就敢打武松。”
钟鱼怕因勾引他的女儿惹得苟爹火起,对付自己这样的麻杆,苟爹有一两酒就够。所以他返身折回巷口,在拐角处支好车,等待苟爹走出家门。谁知这一等竟等了两个小时。一个老太婆蹀躞着小脚走出巷子,又手里拎着一把青菜走回来了,钟鱼还蹲在原地,探头探脑地张望。“革命老大娘”立刻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油头粉面的人人。钟鱼被盯得无处遁形,只好自言自语:
“又忘带钥匙了,等我爹下班吧,我在这儿等,凉快。”
说完撩起衣服扇扇风。老太婆这才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那扇清漆木门终于“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穿阴丹蓝背带裙的姑娘走出来。钟鱼的心扑扑直跳,正是苦候了一上午的苟菲。她回身把院门合拢,两只手插进裤兜里,迈下台阶,裙摆摇曳着,从光和墙影的巷子那头,一亮一暗的走过来。
走到拐角,钟鱼劫道似地突然闪身现形,吓了苟菲一跳,她捂着胸口问:
“赤痘?……你怎么在这儿?”
钟鱼不说话,眼睛热辣辣地看着她,热得像三伏天的太阳,使苟菲想起了表姐的相关评价。接着,钟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虔诚而又肃穆地递给她。
苟菲诧异地看着他,诧异地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串乌黑幽亮的佛珠,闪着琥珀的光泽。苟菲搭在手上左右观赏,问道:
“这是什么?”
“佛珠,很珍贵,据说是明代皇家贡品。”钟鱼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我太奶传给我奶奶,我奶奶又传给我母亲……”
钟鱼虔诚地说:“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苟菲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一沉,抖着手上的佛珠讥问:“什么意思?定情物?”
她嘴角泛起对付共党的哼笑:“太快了吧?……自作多情!”
她把佛珠丢还给钟鱼。
钟鱼无地自容地伫立着,周身凉透,“已是悬崖百丈冰”。他干巴巴地咽着唾沫,嗫嚅道:
“对不起,对不起……”
失魂落魄地掉头走开。走出几步远,身后叫住他:
“喂,你的自行车。”
钟鱼失魂落魄地走回来推自行车,苟菲盯着他的脸说:
“赤痘,你眼圈红了,哭了?……”她的声音柔软下来:“唉,傻孩子,我逗你玩呐。”
苟菲重新拿过这串静山寺佛珠,戴在脖子上,莞尔一笑:“好看吗?”
革命时期的爱情让钟鱼红光满面,他像运动员一样飞踩着自行车穿城而过,拐进那条熟悉的青石板小巷,在那道爬满丝瓜藤的院墙下咳嗽三声,然后迅速掉转车头骑到巷口。几分钟后,那扇院门“呀”一声打开,一个狐狸脸女孩笑盈盈地向他走来。之后苟菲轻巧地坐上自行车后座,叮铃铃风驰而去。
钟鱼驮着苟菲招摇过市,幸福的感觉就像白马骑士驮着心爱的城堡公主。他很有骑士风度地问:
“今天去哪儿?”
身后的苟菲就会给出一个简短的指令:“武卫街。”
武卫街原名“五味街”,有名的美食一条街,云集着天南地北各色风味小吃:担担面、钟水饺、夫妻肺片、久久鸭脖、泡椒肥肠、葱油火烧、狗不理包子……文革开始后,因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封了整条街。后来饥肠辘辘的造反派发现自己也要吃饭,才允许二次营业,但招牌前必须加上“文革”二字:文革担担面、文革钟水饺……只有狗不理包子被勒令继续停业。
这些酸辣麻的猛料食物永远吊着苟菲的胃口,两人刚一落座,就听见她吞咽口水的声音。钟鱼很有骑士风度地问:
“吃什么?”……
苟菲吃着一碗号称“不辣不麻不收钱”的“板凳抄手”,咝咝吸着气,问钟鱼:“好吃吗?”
为保持喜好的一致性,钟鱼也点了一碗同样的“辣欢天”。他热汗淋漓,嘴里像含着一块火炭,呼呼哈着气说:“不,不知道,我都辣懵了……这是什么馅的?”
“牛肉香葱馅的。我表姐能吃两碗,辣椒放得更多。”
钟鱼向嘴里扇着风应道:“怪不得你表姐大踏步地走路,原,原来是吃出了痔疮。”
苟菲扑哧一笑道:“别逗我乐,我差点呛着。”
吃完了“板凳抄手”,再去“赵老二米酒店”喝一碗清甜的米酒“败败火”。老二的生意做得很有个性,之前每天只卖一百碗,广告语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卖完收摊,造成奇货可居的假象。文革后改卖八十八碗了,以兹永久纪念《十六条》诞生日,广告语是“喝一碗穷人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其实老二是奸商,去的再晚也能喝上一碗“穷人的酒”。站在老二米酒店的三尺柜台前,手捧着李奶奶家的粗瓷大碗,咚咚咚一通豪饮,肚皮里也就圆得再也装不下东西了。
酒足饭饱后,漫长的消化时间是在“五一”公园度过的。
“五一”公园有人戏谑地称之为五个“一”公园;一湖、一山、一桥、一亭、一雕像。别看这么小,当年小城的人为建造它可是发扬了挖田造海、愚公移山的精神,上千人硬是靠着肩扛担挑,掘地三尺挖出一个大坑,蓄满水,成了“五一湖”。挖出的土高高堆在岸边,有人说这土包像座山,于是美其名曰“象山”。又在湖上建起一座曲折的仿宋小桥,桥上盖起一间仿明的凉亭。最后,为纪念建设者战天斗地的丰功伟绩,在湖边立起一尊开拓者雕像。
公园落成后,立刻的游人如织了;晨跑的,舞剑的,划船的,写生的,谈恋爱的,登高望远的。“六一”儿童节还要组织学生们放一回气球,“十一”国庆节组织群众们放一回鸽子。钟鱼上小学时曾由潘桂芹老师带队来这里春游,那时要求每人作一篇游记。钟鱼记得自己写的是《美丽的公园》,小蚂蚁写的是《啊,象山》,同桌的罗夏萍则饱含深情地写下《我向雕像敬个礼》,陈雨燕的《清清的五一湖,我心中的碧玉》还被当作范文朗读。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蚂蚁也死了这么多年,钟鱼漫步在这翠堤柳岸,恍如隔世之感,不禁怅然叹气,
“怎么了?”苟菲问。
“想起我从前的一个伙伴,很好的伙伴,他叫小蚂蚁……唉,可惜人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车祸。”
“哦……”苟菲同情地点点头。
“想象不出这家伙如果活到今天会是什么样子,也和姑娘散步?”钟鱼摇头笑笑,“我现在做梦还常常梦到他。”
苟菲粲然笑道:“看来你这个人很重情义,值得交朋友。”沉思一下又说:“你的伙伴如果活到今天,也一定会和一个姑娘散步的,上帝创造了一个男人,也就创造了一个至死不渝爱他的女人,因为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做得,他们原本就是一个整体。”
钟鱼惊奇地看着她说:“深刻,太深刻了,令我茅塞顿开!”
苟菲赧笑道:“其实这话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名字叫《圣经的故事》。”
“哪儿买的?”
“我哥带回家的。”
“哼!歪把子不知从哪儿抄家抄来的!”意识到失言马上改口道:“……噢,是苟彪破四旧的战果,嗯,好。”
“《圣经的故事》?女人是男人的肋骨?……”钟鱼思索道,“照这么说,小蚂蚁不在了,那根肋骨也不知便宜谁了,那小子还不得偷着乐?上帝这事办得也不妥。”
“改天你当面问问他吧!”苟菲哼笑一声,“我倒不同意,干嘛不说男人是女人的肋骨?”
“甭管他谁是谁吧,命中注定就好。”钟鱼做作地撩开几枝垂柳说:“我七岁的时候,常想将来十七岁时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我又想二十七岁时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到了二十七岁时我又会想三十七岁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遇到怎样的人,发生怎样的事?……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其实所有的事上天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我猜不到而已。”
“你这样猜来猜去会变老的。”苟菲拍拍他的肩膀说。
“我也信命,可我和你不一样,我不猜测未来,不过在我很老的很老的时候也许会虚构过去,只对儿孙们讲这辈子的好故事。”她拂曳的裙摆下一双米白的凉鞋踩得草地沙沙响。恋足癖的钟鱼忍不住对那双细皮嫩肉的脚多看了几眼,心想苟菲嘴角的美人痣长在脚面上或许更妙。
——“活着的意义不在于有多少憧憬,而在于有多少经历。每个人的生命过程才真正属于自己,像指纹一样,不会与谁相同,所以人们才说生命宝贵。”
钟鱼看着她,用抒情的声音说:“未然,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苟菲歪着头想想说:“这是句屁话。”
两人原打算租一条船划的,走近码头一看,那里围了一圈人,一群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红卫兵们正把一对男女提拉上岸开现场批斗会——
“站好!站好!你们什么关系,有结婚证吗?……没有?连他妈结婚证都没有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鸳鸯戏水,胆儿也太大了!革命斗争如火如荼,分秒必争,两个没心没肺的还他妈戏上水了!”
有喝斥一脸羞愧的姑娘:“你也够贱的,就这么上他的贼船了?……赶紧把你的破阳伞收了,别他妈在这儿装刘三姐!”
钟鱼和苟菲相视苦笑,只好继续前行,拐上仿宋的小桥,在仿明的凉亭里坐下来。凉亭的四根红漆柱子斑驳陆离,上面歪歪扭扭地刻满了字:“李大有到此一游”,“赵强到此 T游”,“袁德才到此 正 游”……
码头上的那对男女还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手捧着小册子,开始背诵《最高指示》。女的大概过关了,只剩下男的苦不堪言地望天默背,偏又记不住,不得不低头看看册子。他每看一眼,脸上就会挨上一耳光。结果是越急越乱,紧张得他擦汗、跺脚、拍脑门,仍是错误不断,脸上的耳光也就不断,噼噼啪啪的脆响这么远都听得见。
钟鱼苦笑着对苟菲说:“你猜他背的是哪一段?”
“我猜是那段最长的,‘阶级敌人是一定要寻找机会表现他们自己的……’”
钟鱼摇摇头说:“不像,我猜是那句最拗口的‘现在的革命是革我们原来革过命的人的命’”。
他们很自然地聊起了耳闻目睹的文革是奇迹趣闻轶事,这些层出不穷的红色幽默差不多成了时下流行的娱乐话题。
苟菲说的是“战?宏图”的红卫兵去抄一个“疑似”牛鬼蛇神的家,搜查半天一无所获,最后在一张夫妻的结婚照上发现罪证:两个人的脑袋稍侧偏,靠拢一处甜蜜微笑。问题来了,头一偏就“右倾”了,“******反动夫妻右倾加狞笑!”立刻捆了起来。反动妻子胆怯地申辩:
“他是右倾了,可我的头向左偏,是左倾啊。”
“放屁!你他妈也是右倾,从照片背面看!”……
钟鱼说了一个牛二审“地主”的段子。牛二拎着皮带喝骂:
“狗地主!老实交待你迫害百姓的暴行!”
老地主早吓得尿了裤子,没等动手就全盘供认了自己的罪行:
“是是是,我天天抡鞭子抽他们,罚跪,不给饭吃,我还把全村人都关进水牢。”
“混账!”牛二咆哮道,“全村人都关进水牢,谁给你种田?你这个狗地主还怎么收租子?喝他妈西北风啊!”
“是是是”,老地主大汗淋漓地苦想,“田是怎么种的呢?可……可能是水牢没上锁?要,要不我自己种的?”他可怜巴巴地询问牛二,“我到底是怎么办的呢?”……
两人乐不可支地说着这些笑话,可笑过之后又十分喟然。苟菲的手扶在栏杆上,出神地望向水里的鱼儿,潋滟的水面荡漾着她的映像。半晌,她开口道:
“赤痘,你说文化大革命好不好?”
“这个……”钟鱼犹豫着说,“你斗我,我斗你,斗来斗去,打打杀杀……不太好。”
苟菲的下巴枕在手背上,像羊羔那样眯缝着眼说:“平淡、平静、平凡的日子真让人怀念。”
每周二、四的下午,钟鱼都会驮着苟菲叮铃铃地奔赴工人文化宫,这是滑冰场每周固定的开馆时间。苟菲逢场必到,脚下生风地滑上两个小时的旱冰,乐此不疲的像一个生活在热带的爱斯基摩人。对钟鱼而言,却是危险之旅,因为这里聚集着全城十八岁至二十八岁的痞子。他们歪戴着帽子,叼着烟坐或靠在栏杆上,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语言,管姑娘叫“婆子”,漂亮的姑娘叫“靓婆子”,追逐姑娘的过程叫“拍婆子”。狼多肉少,旱冰场每个月都要发生数起因争风吃醋引发的血案。
苟菲属于“倍儿靓”的“婆子”,滑冰的技艺又是一流,像冰上运动员一样游刃有余;快滑、慢滑、后滑、单脚滑、原地360度转圈……“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苟菲曾对钟鱼说过,滑冰的快乐在于——“自由得像飞”。
以上还只能算是秀前的热身,松活松活筋骨。稍后,她滑至场边,静下来,形体式亭亭玉立;两手交握贴于小腹,挺胸抬头,微阖双眼提气、深呼吸。酝酿完毕后,手一舒展,以饱满的状态滑翔出去。钟鱼知道,演出正式开始了。这看上去很搞笑,此地是旱冰场不是什么舞台。苟菲滑翔出去后便一发不可收,腾蛟起凤,尽情游掠,展现出一系列流畅、高难、灵巧的组合动作;跃、弹、躬、仰、俯、旋,手上还有翻花,起承转合又张弛有力,既激越又婀娜。毋庸置疑,这是一套表现丰富的肢体语言,有一段起伏的旋律贯穿始终,旋律是默声的,但了然于心。稍具备一点样板戏的常识就不难从刚柔并济的招式里看到喜儿落入黄家的虎狼窝后声声“鞭抽我,锥刺我,地主豺狼心狠毒,打死爹爹又害我”的血泪控诉或海岛椰林里军民鱼水情的“万泉河水清又清,我为红军编斗笠,军爱民来民拥军”的轻歌曼舞。苟菲旁若无人的冰上芭蕾舞很出风头,别人都在兢兢业业地滑冰唯独她玩“炫”,而且她的表情太投入太陶醉了,给痞子们的错觉是“找拍”。
她在场上一展风姿的时候,钟鱼脚绑着冰鞋像替补队员一样坐在场外。他是一个“冰盲”,脚下多出四个轮子就像蛇长出四只脚一样寸步难行。他听到栏杆上痞子们肆无忌惮地议论——“那婆子够浪的,谁呀?”“不认识。”“哟哟哟,又转了两圈,真他妈带劲。”“操,屁股够圆的。屁股圆的婆子都骚。”“奶子也大呀,经揉。”“嘿嘿嘿……”“谁罩着她呢?”……
苟菲结束了花样滑冰后,以一个优美的姿势滑翔过来,“刷”地定格在钟鱼面前,气喘吁吁地招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