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十岁那年,棬子树街的李疯子死了。
在饥饿的一九六0年,李疯子成为第一批沦为乞丐的人。他死去前的两个月里,骄傲不凡的微笑早已不见踪影,他的脸像被人揍过一顿似的浮肿不堪,瑟瑟索索地敲开一家一家的门,用恭恭敬敬的声音:
“给一口,给一口……”
但棬子树街居民自己的口粮都难以为继,哪有多余的施舍给他?他们两手一摊说:
“唉,李疯子呀,我都要去讨饭啦。”
于是,李疯子不得不每天拄着拐棍,一步一摇地走出棬子树街,像一个真正的乞丐那样走街串户。
钟鱼常常在傍晚时分光顾李疯子的小院,因为在他看来,沿街乞讨和卖儿鬻女一样,是万恶的旧社会才有的事。钟鱼坐在李疯子的板凳上,看他像虾米一样佝偻着腰,从怀里摸索出一只肮脏不堪的塑料袋,打开,把一团乱糟糟的收获倒进铁锅,抖两抖,吝啬地用手指刮了刮,舀一瓢水进来,端到炉火上炖着,最后把包装袋泡进水里涮涮,甩净晾在铁丝上。
李疯子一丝不苟地忙完后,满意地吸吸鼻涕,坐在门槛上和钟鱼说话:
“小钟鱼,今天私塾里教什么课呀?”
“不是私塾,是学校。”钟鱼纠正道。
“噢,学校,学校,嘿嘿……”
“李疯子,你每天都要去要饭吗?怎么街上的叫花子越来越多?”
“咳咳咳……”李疯子剧烈地咳嗽着,指了指天说:“天灾。”又指了指脑袋,“人祸。”
“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仆。”
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沫,散发出热烘烘的馊味。李疯子把锅端到脚边,坐在门槛上开始他的晚餐。钟鱼看到这一小锅稀汤寡水的食物里有几根地瓜梢、少许碎苞米、一点稀粥的痕迹、两片菜叶子、一长条苹果皮,以及其他辨别不清的东西,几只苍蝇围绕锅边嗡嗡飞舞。
李疯子在袖口上蹭蹭勺子,一勺接一勺地把热腾腾的杂烩放进嘴里,吃得唏哧呼溜,胡须一片狼藉,鼻涕掉进锅里也浑然不觉。遇到坚硬的东西他也不舍弃,而是全力咀嚼后,像鸬鹚那样一仰脖囫囵吞下,让对面的钟鱼看到了食物在喉咙里磕磕绊绊的艰难坠落。
钟鱼咧咧嘴说:“啧啧,一锅猪食,吃那么香。”
钟鱼开始了在家中的行窃:一小把米、小半张饼、两个土豆或一根煮玉米,最后的一次是三个素菜饺。用报纸包好,掖在衣服里偷偷带过来。李疯子接过这点可怜的接济时感动得老泪纵横,叹曰:
“人之初,性本善啊……”
李疯子最后还是饿死了,或死于营养不良。他的身体像患了肥胖症那样胖肿起来,这是上帝给饿死鬼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棬子树街的马小辫第一个发现他的死。马小辫早就注意到李疯子荒园的篱笆下长出一丛青绿的苋菜,这种野菜汆熟之后,放一点盐末、一点辣椒面、一点葱花,下窝头吃很不错。而且只要不连根拔起,几天后依然生长茂盛。所以她时常溜进园子里摘取,并暗自庆幸李疯子尚未知晓这个秘密。
这一天,马小辫趁往日里李疯子出门讨饭之时,再一次潜入园中行窃,却意外地发现李疯子并未离家。他拄着拐棍伫立在冷风中,花白的发须拂动不止,眼睛死死盯着她。这场面使她面红耳赤,讪笑道:
“老李,还没走呐……我,我来找我家的鸡。”
话一出即想改口想收,自己家的鸡早就下了肚,连骨头都熬了粥。只好又一次尴尬地解释:
“我来找别人家的鸡。”
还是觉得不对,李疯子的眼睛仍像捉贼一样固执地盯着她。马小辫不得不走到李疯子面前,低声下气地说:
“我不是来偷菜的。”
李疯子就在这时轰然倒地,顺带将她一起扑到,一双凝固的眼珠就定格在她眼前。马小辫吓得哇哇乱叫,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外。
钟鱼放学回来时,李疯子的身体已经僵硬地躺在一辆平板车上,棬子树街的居民们站在一旁指指点点。一个民政局干事用笔在表格上填写着。钟鱼听到了他和居委会主任老蒋间的对话——
“死者姓名?”“只知道姓李。”“职业?”“过去大概是道士。”“年龄?”“不知道。”“有无子嗣?”“不知道。”“死因?……饿死的吧?”“这个……不太好说……”
干事看了老蒋一眼,对我党干部老蒋的谨慎态度表示不满。他张开五根手指在老蒋眼前比划道:
“我今天都拉五个了!”
政府来人草草履行程序后,合上本夹,招呼人把板车拖走了。钟鱼看到板车吱吱扭扭地走出棬子树街,李疯子的身体随车的颠簸摇来晃去,像一袋被丢弃的地瓜。
一干俗人没有立刻散去,情绪低落地伫立在巷口,对自己的前景忧心忡忡。大双快人快语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不是说亩产过万斤吗?不是说几十年都吃不完吗?不是说粮食多得要无偿援助亚非拉吗?这都共产主义了,怎么说挨饿就挨饿?”
“没粮食可以吃榆树叶、观音土嘛,实在不行就吃死人,42年不就这么过来的吗?你又不是没挨过饿。”邢排骨传授他的凶残经验。
老蒋不置可否地说:“知足吧,还能吃上供给粮,农村里……唉。”
尤寡妇却表现得十分从容。“有本事吃饱,没本事饿死,这年头。”
她胸有成竹地掸掸袖口。
钟鱼每天背着书包饥肠辘辘地走向学校,路上走着面有菜色的棬子树街的居民。傻子兄弟还坐在门口,摆弄一堆破砖头瓦片,盖的却不是“北京天安门”。饥饿使他们的信仰发生了改变。大憨对昔日的首领说:
“粮仓,我们要盖一间很大的粮仓。”
二憨淌着口涎说:“地主家的粮仓。”
在学校,钟鱼已无法专心听课。早饭只有一小张玉米饼,还要分给小蚂蚁半张。上午第二节课后他的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响声之大使他不得不抱歉地看了看同桌的二萍。而此时罗夏萍同学也充满歉意,她肚子里的空鸣也在此起彼伏。来自腹内的现实饥饿让人难以“忘我”地学习,坐在后排的土肥又接二连三地放出带有南瓜味的闷屁,臭得他俩晕头转向。
潘老师由于更加缺少了维生素,谢顶速度大大加快,不得不把有限的头发进行均匀的分配,薄薄一层覆盖在头顶。她讲课的声音充满饥渴的呐喊——
“来吧,让我们拥抱旭日朝阳吧!来吧,让我们拥抱大海森林吧!来吧,让我们拥抱这金秋的田野吧!”
但是面对这一群无精打采的学生,她的确难以点燃他们的激情。钟鱼的思绪早已飞出窗外,不知所踪。二萍专心致志地在作业本上描画一块惟妙惟肖的蛋糕。只有当她朗读课文《何功伟叔叔在狱中》时,课堂上才会出现短暂的倾听。
“……何功伟叔叔被捕后,敌人为逼迫他说出党的秘密,对他实施了严刑拷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皮鞭抽、烙铁烙……残酷的肉体折磨没有摧垮革命者的意志。何功伟叔叔毫无惧色,大义凛然。反动派一计不成,又施奸计。他们备下一桌烧鹅乳猪、肥鱼香鸭、香糕酥饼、葡萄美酒,假惺惺请他赴宴。面对敌人的感化拉拢的伎俩,何功伟叔叔大笑着掀翻了满桌的美酒佳肴,怒斥道:‘我只要一息尚存,誓为保卫真理而斗争,要我投降,办不到!’……”
下面立刻响起一片失望的长叹。
学校的板报栏上早先贴着一张宣传画“金秋田野”,一幅如火如荼的丰收图景:一轮红日照大地,男女社员们挥舞镰刀,在庄稼地里火热收割,晒场上几个村童欢喜蹦跳,抽烟袋锅的老汉面对堆积如山的金灿灿的谷子,哈哈大笑。这时已被人用粗黑的笔注上评语:放屁!!有人显然对此评价十分赞同,又在后面打一个红色的“√”。
这幅篡改后的画长期昭然若揭地挂在宣传栏里,可从老师到学生,没有一个人动手撕毁它。
饥饿的延续像库尔班大叔骑驴上北京的路一样长,长得看不到头。学校里旷课的人越来越多。肖巧的第一节课从来不上,跟一帮半大老婆子上菜站捡菜叶子去,书包里鼓鼓囊囊装的全是干菜叶子。一个名叫李三柱的同学还辍学回家了。
“根本就吃不饱。”他说,“我家哥儿四个加我妈,每个月就****靠我爹十斤大米,二十斤苞米面那点粮,我****晚上做梦都是肉包子,还上什么学?我爹说了,让我们哥儿几个上,煤场拉煤球去,一个月好歹也能挣****二十块钱。”
魏援朝和牛端午成了剪径的强盗,合伙打劫一、二年级小同学手里的口粮。钟鱼有一次看到,一个吃“二面饼”的孩子面对虎视鹰扬的二匪,三口两口咬下去,塞了满满一嘴。魏、牛二人竟冲过去搂头缚手掰开嘴巴,口中夺粮。
小蚂蚁如今什么都敢吃,不论生长在树上或草丛里的各色无名野果,他统统不加怀疑地放进嘴里大嚼,他的嘴唇五彩斑斓,比尝百草的神农氏要果敢得多。这些无名野果被异想天开的小蚂蚁命以仙果之名;桑葚不叫桑葚,叫“姆妈葡萄”。此外还有“人参果”、“满天星”、“蟠桃”……
他对小动物也丧失了童年的纯洁。钓鱼,串在树棍上,烤它们肉吃。用弹弓打麻雀,穿在铁丝上,烤它们肉吃。用网捕捉蜻蜓,掐头去尾,烤它们肉吃。掀开石头,活捉蝎子,扯掉毒钩,烤它们肉吃。
一天下午,两人正饥肠辘辘地躺在废砖厂的草地上仰望天空,一条红花大蛇毫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逶迤游过,滑向草丛深处。钟鱼惊叫一声,爬起来撒腿就跑。小蚂蚁欢呼而起,拔腿便追。钟鱼站在远处,惊魂未定地看小蚂蚁像蚂蚱一样在草丛中蹦跳,倏地扑身下去,忽地又弹身而起。几番折腾后,小蚂蚁伏在地上,停止动作,钟鱼还以为他被蛇咬死了。
——“鱼头,鱼头!拿砖头过来!拿砖头过来!”小蚂蚁大喊。
钟鱼捡起一匹砖飞奔过去,只见小蚂蚁双手死死钳住蛇头,摁在地上。蛇大张着嘴,吐出红信子,拼命扭动,蛇身沿着小蚂蚁的手臂紧紧缠绕上去,尾巴在他脸上甩得“啪啪”响。
“砸!快砸头!”小蚂蚁叫道。
钟鱼看见了蛇一对狰狞尖牙,手抖脚软。小蚂蚁吼道:
“快砸!快!!”
钟鱼闭上眼睛,抡起砖头,像捣蒜一样朝蛇头“嗨嗨”一通猛拍。
“啊!砸我手了!看准了砸!”小蚂蚁痛叫。
“****!又砸我手了!!”……
缠绕小蚂蚁的蛇终于松弛下来,滑落到地。蛇头已经被钟鱼捣进土里,支离破碎,顺带将小蚂蚁的指甲砸乌。
小蚂蚁满头大汗地站起身,提着尾巴拎起这条四尺多长的红花大蛇,兴奋地说:
“嗯,有三四斤重,炖汤,放点菜叶子,味道真是好哇。给你剁半条?”
钟鱼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
小蚂蚁把蛇像戴围脖一样在脖上绕了两圈说:“蛇肉好吃,你不吃不知道。”
在饥馑的年景里,唯一一个红光满面的人是陈雨燕,她爸爸是十三级干部,享受充足的国家配给。关于她爸爸的官究竟有多大,钟鱼趴在课桌上和她专门讨论过,陈雨燕对鼠目寸光的钟鱼说:
“我爸爸要管十个你们那儿吃咸鸭蛋的老蒋。”
她矜持地拨开一颗大白兔奶糖,放进水杯里,摇一摇,冲出一杯奶水,在钟鱼垂涎三尺目光的注视下,抿一口说:
“再说我爸爸不稀罕吃鸭蛋,太腥,我们都吃鸡蛋羹。”
“洋娃娃”很会利用手里的饼干,就像洋人很会利用鸦片。她身边围绕的女生趋之若鹜。值日扫地时从不屑亲自动手,有人争先代劳。饥肠辘辘的女生们还陪她玩“编花篮”这种高耗能的游戏,连土肥都涎着脸混迹其中,为分得四分之一块饼干翩翩起舞。衣食无忧的陈雨燕还谋求政治上的发展。她和罗夏萍竞选班长职位,用一块块芝麻饼干拉拢选票。而罗夏萍只能凭借刻苦学习,任劳任怨打扫班级卫生,打着雨伞跑回学校关窗户,捡到钥匙上交老师的先进事迹感染人。结果饼干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战胜了榜样的力量。
用牛端午的话说:“她肚里的蛔虫都比我们的个儿大,她不当班长谁当班长?”
这天早上,无所事事的钟鱼早早来到学校。教室里,比他来得更早的陈雨燕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生炉子。娇生惯养的陈雨燕不会生炉子,每逢她值日时,全班同学都得饥寒交迫地度过一上午。
钟鱼放好书包,悠闲地走到她身后看热闹。陈雨燕已经忙活了大半天,划过的火柴棍丢了一地,头发也被汗水浸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脑门上,可冰凉的炉子一点起色都没有,一次次的失败令她恼怒不已。
“怎么点都点不然,怎么点都点不然,什么破炉子!”
“嘿嘿。”钟鱼干笑两声。
陈雨燕心急如焚地说:“大家又要怪我了,肖巧也没来,真是的。”
“肖巧捡菜叶子去了,第二节课才来呐。”钟鱼袖手旁观道。
陈雨燕回头看看他,可爱地笑了笑说:“钟鱼,你看,反正你没什么事……再说,炉子点燃了,你也暖和是不是?”
“我不冷,我穿了两件毛衣。”钟鱼撩起衣襟扇扇风,“还发热呐。”
陈雨燕瞪了他一眼:“你助人为乐,帮帮忙总行吧!”
“那倒行,可是……”钟鱼面露难色,“我早上没吃饭,蹲下去肚子疼啊。”
这家伙脸上敲诈的表情让她被迫进入实质******。“两块饼干?”
“还不够塞牙缝呢。”
“三块?……四块?……五块!——干就干,不干拉倒!”
“好,好,五块就五块吧,成交。”钟鱼蹲在地上,使火钳把煤捅捅松,对陈雨燕说:
“光用火柴不行,你去找几张纸……撕作业本吧。”
“我的作业本是新的!”
“咳,谁让你撕自己的了,撕别人的嘛,快去快去。”
陈雨燕急忙跑去找来作业本,一张张撕下来递给他,一本作业本快撕光了,炉子里终于窜上了火苗。钟鱼拍拍手站起来说:“行了——”
忽然看到陈雨燕手中作业本的残骸,大惊失色道:“操!这是我的作业本!”
“对,是你的,这儿就我们俩,不撕你的撕谁的?”
钟鱼气急败坏地说:“加一块,加一块,六块饼干啦!作业本都给我撕了。”
“我只有五块。”
“只有五块?那你吃什么,大白兔吗?”
“我……我就剩下一块沙琪玛了。”
钟鱼喜色道:“杀谁?”……
课间休息时,钟鱼和小蚂蚁躲进杨树林里大啖陈雨燕的早点。钟鱼掰下一块油旺旺的点心递给小蚂蚁说: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杀匹马!”
棬子树街的居民们在死心塌地的心平气和里算计着日子,仿佛一幅对联写的:
饭菜难吃天天吃,
日子难过天天过。
横批:凑合活吧。
时间走到一九六0年似乎停止了脚步,而且这一徘徊就是三年。在忍饥挨饿的等待中,棬子树街的又一位居民刘小脚死了。她死于肠癌,向往肉菜的罗夏萍告诉钟鱼的却是“肥肠癌”。弥留之际,这位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老太太流露出对前半生的恋恋不舍。她用痰音滞重的声音回忆道:
“从前在金老爷家的时候,连佣人们都有白米饭吃、有肉吃,我是奶妈吃得更好了,鸡、鸭、鱼管够。到了年三十,下人们也不用干活了,吃九大碗,喝陈了一年的柿子酒,满满一桌子的菜呀,高得起摞,吃都吃不完,剩下的就倒掉了,唉,可惜了……”
刘小脚流淌着幻想的口水一劳永逸地离去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掰着手指头计划宝贵的粮食。钟鱼一家三口都加入了抢购粮食的队伍。统销粮短斤少两、发霉生虫不说,还常常供应不上,粮站的小黑板上写出了“通知”:“存粮已售空,请大家相互转告,等待新的通知。”迫使许多人裹着棉衣通宵达旦地守候,队伍长得令人绝望。粮站大门的左边一行大字“保障供给”,右边却是“节粮度荒”。
购粮的程序是,首先在第一个窗口递上粮本,里面的人面无表情地审查一番,“啪啪”扣上一大一小两个红章,甩出来。接着转移到另一个窗口,隔着铁栏举上盖过红章的粮本、粮票和钱,窗口里噼里啪啦拨算之后,丢出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牌儿。再移师库房称粮处,递上小牌儿,自己撑着口袋,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就不够旺的粮袋里又挖去一舀。等到跷脚看磅秤的人喊一声“下一个”后,才最终扛回配额内的口粮。